“南宫叔叔!”
南宫秀经过花园里一株高大的槐树时,便听得一声脆亮的叫喊,紧接着头顶传来风声,以他的功夫要躲开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若他躲开了,那树上的人儿只怕就要摔个**开花。所以,他只能站着不动,任头顶上坠下的小小少年直扑在他身上。
“南宫叔叔,你还记不记得日子?”风兼明骑坐在南宫秀的肩膀上,两手抱着他的头左摇摇右晃晃,“快要到了哦,快要到了哦!”
南宫秀就如一尊不倒翁,任凭风兼明摇着他的脑袋,身子自是岿然不动,“记得,记得,再过两月便是世子的九岁寿辰了。”
“那你倒底什么时候把从云接回来?”风兼明继续抱着南宫秀的脑袋不放,“说好了我生辰那天送我的礼物就是把从云接回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南宫秀眨着他那双随着岁月的增添而越发如月温柔的眼睛,一脸疑惑。
“香姨答应的。”风兼明一听此话顿时扑腾着他的两条小短腿,“这话徐致也听到了,他可以作证。”说着抬头冲着树上叫喊,“徐致你快下来。”
“好嘞。”随着一声应答,树上嗦嗦地便又爬下一个小小少年,正是小世子风兼明的伴读,国相徐史的小儿子徐致,眉目十分灵动,一看便知是个猴精似的孩子,倒不大像其父。
“唉,你们俩这么爱爬树,怎么就从没摔断过腿呢?”南宫秀此时却疑惑此事。想当年他与师兄们为着爬树摘果吃可是摔断过好几次腿的。
“我们本事比你大。”风兼明大言不惭,“你先说好什么时候把从云接回来,这是香姨答应了的,徐致你也亲耳听到了对吧?”
“嗯。”徐致点头,看着南宫秀道,“香姨可是从不说假话的。”言下之意则是作为她丈夫的侍卫统领南宫大人却是完全的相反。
香仪当初三年期满可以出宫了,但临到头却是大哭着说舍不得离开清徽君和青王,于是继续留在宫中,而南宫秀到底是没能抵挡住小姑娘的绵绵情意,五年前和香仪成亲了,翌年生下一子,取名南宫从云。他的师父柳重渊柳大侠,听说小徒儿当了爹,便写信来,说晚年寂寥,想要尝尝含饴弄孙的滋味,于是孩子断女乃后便送到了柳家庄,如今也长到四岁了。
而风兼明自从小时候抱过养得白白胖胖的南宫从云后,便对小婴儿念念不忘,觉得那是他捏过的最肥最软最女敕的脸蛋儿,一直想要重温那种滋味,于是时不时便念叨着要把小从云接回来。
“从云是我和你香姨的儿子,我和她一人一半,她答应了而我没有答应,所以算不得数的。”南宫秀笑眯眯地看着风兼明。虽然还小,但已可看出未来的青王殿下长得极像他的父亲久遥,只一双斜斜上挑的丹凤眼却是像足了他的母亲风独影,至于个性嘛,其聪慧刁滑完全不似父母,就连熟悉如南宫秀,有时看着也只能对自己说,小孩子嘛,还没定性,长大了才知道。
风兼明却眼珠子一转,道:“南宫叔叔,你到底接不接从云回来?你要是不接……”他把小手背在身后,微侧头睨着南宫秀,不用问,这姿式眼神肯定学他母亲风独影的,奈何小胳膊短腿再加圆滚滚的脸蛋儿,怎么也没法展现出凤王殿下冷傲威严的姿态来,只逗得南宫秀暗地里忍俊不禁。
“我要是不接如何?”南宫秀问。
“那我就要我娘派人去柳家庄接人,到时候,哼哼……”风兼明向徐致抬了抬下巴。
徐致会意,马上便弯腰驮背,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颤颤巍巍地跪下,“草民……咳咳咳……草民接诏……咳咳咳……”
“南宫叔叔的师父很老了吧?唉,要老人家下跪真是于心不忍呀。”风兼明怜悯地叹息。
“唉哟!老头子我骨头给折了!”徐致马上配和着倒在地上,抱着一条腿申吟着,“唉哟!好痛啊!徒儿,你这不孝的徒儿……”
南宫秀额角跳起青筋。他要收回前言,根本用不着长大,现在就可以确认这就是个小混蛋!他南宫秀这辈子放弃了做逍遥大侠为风独影卖命,难道他的儿子也做不成大侠,也难逃风兼明的魔掌不成?
“南宫叔叔,只有两个月了哦,赶紧着哦。”风兼明拍了拍手,踢了踢地上的徐致,“别装了,快起来,我们回书房去,也不知你三哥给我们抄书抄得怎样了,呆会儿我娘可是要检查的!”
徐致顿一骨溜地爬起,“放心吧,我三哥那手艺,仿谁就像谁,连我爹都分辨不出,何况你娘。”
“笨!你爹那眼神能跟我娘比吗?”。
“倒也是,你娘那眼神比我爹可怕多了。”
“那不叫可怕,那叫威严!”
“那我爹那眼神也叫慈祥……”
南宫秀目送两个小混蛋飞快地跑出花园,这爬树捣蛋、受罚抄书他小时天天都要做的事,仿佛还在昨天啊,可今天却已是儿侄辈在做了,他蓦然间觉得自己老了,心头颇有些凄凄然也。
青州青王宫里,风兼明觉得自己九岁的生辰礼物已经是十拿九稳了,而在遥远的帝都里,却有人在为寿辰如何操办而发愁。
※※※
帝都皇宫。
馨宁宫里凤妃正与北璇玑商量,如何安排下个月皇帝的寿辰。
虽然东始修一直未曾立后,但他一向欣赏凤妃为人,所以这些年来一直由凤妃掌管后宫之事。
北璇玑入宫亦有十多年了,虽不曾生育子嗣,但东始修对她的宠幸却依如往昔。这么多年过去,她除了每年去趟华门寺上香祈福外,便只安安静静地守在她的翠樾宫里,偶尔去花园子里转转,从不去主动结交其他妃嫔,从不滋事,怡然自得。因此凤妃倒是有些欣赏她的为人,慢慢与她走得近了些,有时宫中杂事太多,也请北璇玑帮衬一把。北璇玑倒不推托,尽心帮忙,帮完了又退回原位,并不与她争夺掌宫之权。
“每年陛下的寿辰,我等都是尽心操持,只是陛下却不曾尽兴开怀过。”凤妃轻叹道,秀丽的脸上已有流光飞渡后留下的痕迹,“所以这回想找妹妹商量一下,看如何安排才能让陛下喜欢。”
北璇玑默然了片刻,道:“其实想要陛下尽兴开怀,只需七人走到他的面前。”十多年过去,她依然美艳如昔,眉梢眼角的细纹只为她增添岁月的风情。
闻言,风妃怔了怔。
她当然明白北璇玑言下之意,也知道那七人指的是谁,只是……想到那七人,便会想起当年梁氏、凤氏的崩塌,尽管十多年过去,可凤妃作为凤氏的女儿,又怎能忘记兄长的死,怎能忘记家族沦落之凄凉,所以每每想到七人,她都心有余悸。
北璇玑见凤妃沉默,轻声道:“前天臣妾给陛下梳头,发现陛下长白发了。”
这话轻缓,落在凤妃耳中却如重捶砸在胸口,她蓦然抬眸,震惊地看着北璇玑。
东始修如今四十有六,虽说年近半百,但他身姿挺拔,步态矫健,在她眼中依然是当日她嫁的那个伟岸无伦的英雄,她怎么也无法想象她的英雄会白头。
北璇玑转头,目光却穿过门口,落向殿外空旷的石地,幽幽地道:“十多年过去了,陛下有了白发,他们大约也都老了。”
凤妃侧首,望向对面的铜镜。
铜镜里,曾经的花容月貌已被岁月沧桑淘去青春年华,时光从不厚爱谁,从不为谁而停留,它匆匆走过十多年,带走了一代人的风华,那七人又怎能例外。
许久,她才喃喃道:“如今他们都是一方诸侯,各有国事在身,要请他们齐聚帝都,怕是不容易。”
北璇玑听了她的话,只是淡淡一笑,道:“姐姐何需操心这些,若陛下想见七王,他们无论在哪都会来的。”
凤妃默然。
当夜,东始修驾临了馨宁宫。
就寝时,凤妃为东始修宽去衣裳,再为他取下发冠解开发髻,头发放下后,她伸手模索着,果然黑发里夹着几缕银丝,一时手颤,心头恻然,几乎忍不住掉泪。
“怎么了?”东始修转头看她神色不对。
凤妃忙收敛心神,掩饰道:“臣妾是在想下个月陛下寿辰的事。”
“这有什么好想的。”东始修掀开被子躺在床上,与凤妃都是老夫老妻了,没什么顾忌讲究的,来此也只为安稳睡一觉,“随意摆桌酒席,大家吃喝一顿就是。”
凤妃月兑了鞋上床,却不睡,坐在床上看着阖目躺着的东始修,许久,她轻轻问道:“陛下,臣妾想……今年的寿辰请七王回来一起庆贺如何?”
闻言,东始修蓦然睁开了眼睛。
凤妃说出来了,倒是心里轻松了些,也躺子,道:“臣妾也十多年不曾见七妹和几个兄弟了,而且四弟、八弟和七妹的儿子陛下也都没见过呢,七妹的儿子今年也九岁了吧?他的生辰好像就差陛下一个月。”
东始修锋利的目光渐渐柔软。
“陛下,您也想见他们是吗?”。凤妃头轻轻偎在东始修肩上。
东始修未答,只是那晚,大东的皇帝彻夜未眠。
十二年了……已经整整分离十二年了,他怎会不想念他的弟妹们!
在当年下达封王的诏书时,他们心中便已清楚,他们八人注定分离,此生再难常见,又或此生再也不见。
分开这些年,彼此天各一方,都身为一州之王,国事缠身是一因,不想朝中再生事端是一因,害怕相见便再不肯分离是一因……因着种种,他们十二年不曾再见。好在常有书信往来,聊慰彼此思念。
而此刻,当凤妃提出请七王回来为他庆寿,他便再也压不住心中的那个念头。
想见他的弟妹们,那样的迫切渴望,只恨不得能立刻见到就好!
翌日,从帝都发出七道诏书,分别送往七州。
七天后,七州之王都接到了帝都的诏书,当诏书宣读的那一刻,十数年沧桑早已练就万事于前神色不动的七王,七张雍容威严的脸上,都难得的露出激动与欢喜。
那一日,天各一方的七王,却有着同一种心情。
※※※
风独影回到凤影宫时,久遥已得知了消息,这会只看她格外明亮的眼睛,便可知她此刻喜悦的心情。
“阿影,打算哪天起程?”
“虽说离大哥寿辰还早,但这路上又不比大军奔行,即算轻车简从,怎么来着也需二十来天的样子,所以打算五日后即起程。大哥的寿礼是早就准备好了,但既然这次要亲自去,宫中几位嫂子,还有天珵他们几个侄儿侄女也需要带几样礼物,这几天还得准备着。”
“记得把你和兼明的冬衣也带上,你们大约在帝都还得住上些时日,这眼见着就要入冬了。”
“嗯。”
两人言语里,一个并未说要同行,一个也并没要求一起去。
这十年来,两人相守相伴,早已有了默契,心意相通。
他与她是恩爱夫妻,他会助她治理青州,但有一件事却绝不会改变。
他不会再踏上帝都,不再见她的兄弟——也是他的仇人。
“南宫正被兼明逼着要把从云接回来,这下要去帝都了,兼明大约不会再记挂着从云女圭女圭的事,南宫也能喘口气了。”久遥想起那日南宫秀向他吐苦水的模样就暗自好笑。
风独影轻轻一笑,“这孩子,难怪这几天老向我打听柳家庄在哪里。”
“再过得些年,兼明长大了,你我便可将这青州交给他。”久遥伸手拉她在窗前榻上坐下,“到时我们便可以去逍遥天下去了。”
“嗯。”风独影依靠在他怀中,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我答应你的,我们老了时就什么也不做,只管去看天下没看过的美景。”
十年的岁月,他们并没有老去,他们只是更为成熟,更加恩爱。
久遥虽不曾临朝理政,但群臣皆知他默默辅佐青王之功,比之国相亦不差矣,百官尊敬他;他虽不是青州之王,但青州的百姓爱戴他,温和亲切的清徽君就像他们的子侄、兄弟、朋友,他们发自内心的喜欢他,更不用说天下学子对他的崇慕,他已不再只是凤王的夫婿,他是天下人敬仰的清徽君。
而风独影则越发的从容大气,曾经明利冰冷得令人一见便心惊胆寒的眼睛,如今温润内敛里透着浑厚凝重,她的人亦不再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而是收入鞘中的神兵,虽光华尽敛却望之自有雍容凛然的气度。
岁月匆匆,红尘滚滚。
有些人从容迈步前往,有些人茫然徘徊后退。
※※※
元鼎十六年十月。
大东的七王自元鼎四年封王离都后,第一次重聚帝都。
他们带着激动欢喜的心情而来,帝都里也有很多人迫切地等待着他们地到来。
十月初七,未时。
青州青王车驾抵达帝都,帝城西门,大东五皇子“兴王”东天珵亲自迎接。
风独影携风兼明下车,看到城前矗立于众臣与侍从中的英挺青年,有瞬间的茫然。
“七姑!”
东天珵激动地唤着,看着那袭依如记忆中皎洁的白衣,看着那依如记忆中风姿如凤的女子,顿时眼眶一红,几乎要失态哭出来。
“天珵,你都长成大人了。”风独影忍不住感慨。当年她曾手把手教着练剑的幼小孩童,如今却是站着比她还要高的青年。
“七姑!”东天珵上前几步,看着风独影温柔凝视他的眼眸,终是忍不住目中热泪盈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抱紧了风独影的腰,“七姑……这么多年,侄儿很想你。”
“天珵,你都是开府封王做了父亲的大人了,快起来。”风独影亦眼眶湿润,抱着腰下的青年,如同他小时一般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然后扶他起身。
东天珵长吸口气抑住眼泪,才站起身来。
风独影拉过风兼明,“兼明,这是天珵哥哥。”
风兼明眨了眨眼睛看着东天珵,这个哥哥肯定会对他很好的,他喜欢这个哥哥,于是很脆地叫一声:“天珵哥哥。”
“诶。”东天珵立即应道,看到他那双神似风独影的眼睛,顿就喜欢上这个弟弟,他伸手抱起风兼明,“七姑,兼明长得真像你。”转头又跟风兼明道,“兼明,你来了住天珵哥哥府中如何?哥哥知道你要来,给你准备了很多的东西,吃的玩的都有,和天珵哥哥住好不好?”
“嗯,嗯。”风兼明连连点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呀转,“那天珵哥哥你陪我玩吗?”。
“当然陪你。”东天珵满口应下。
风独影听了,只是摇头微笑。
“天珵哥哥,你真好。”风兼明“吧唧”一声亲在东天珵脸上,“娘都不给我生个兄弟,都没人陪我说话,也没人和我玩,一个人孤零零的可不好了。”青州世子这刻完全忘了宫里徐致那几个陪他嬉闹玩耍陪他受罚挨训的玩伴。
东天珵一听这话心都化了,赶忙应承,“哥哥陪你,哥哥府里还有个小侄子,五岁了,也能陪兼明玩。”
“天珵哥哥,兼明最喜欢你。”风兼明“吧唧”一声再亲在东天珵另一边脸上。
“哈哈……”东天珵乐得脸上都开了花,“兼明真是聪明可爱。”
就这样,大东五皇子的心很顺利的被青州世子两句甜言收买了,只有随同而来的南宫秀抬头望天,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感慨小混蛋装乖装得太肉麻了。
周围前来迎接的大臣这刻才是向着风独影行礼,恭迎青王平安抵达。
“七姑,我们走吧,父皇和几位叔父都在等着。”
风独影目中柔光一闪,“他们都到了吗?”。
“侄儿前两天已陆续接到了二叔、三叔、五叔、六叔、八叔,今天又接到了七姑,就四叔没到了。”东天珵道。
闻言,风独影叹道:“这帝都城我和你几位叔父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你何必这般辛苦。”
“不辛苦。”东天珵笑着,一脸孺慕之情,“侄儿就想早一点见到几位叔父和姑姑,所以侄儿很开心。”
而后,一行登车前往皇宫。
风兼明这会换到了东天珵的车中,趴在窗边打量着帝城,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有趣,喳喳喳地拉着东天珵说不个不停,一路上都兴奋不已。
到了皇宫,几人下车,换乘肩辇。
刚过第一道宫门,穿过广场,风独影遥遥望见第二道宫门“乾门”前矗立着一道身影,她心头一震,命人停下肩辇。
她下辇,一步一步走向乾门,身后东天珵牵着风兼明默默跟随。
离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渐渐的可看清那人的面容,看清他额头上的纹路,看清他眉梢眼角的沧桑,看清他脸上悲喜交夹的神情……终于,她站在了他的面前。
隔着漫长的十二年岁月,他们兄妹终于重逢,此刻相视都目光朦胧,呆看许久许久,谁也不敢动。
“大哥。”
“凤凰儿。”
这久远的一声,穿过漫漫光河,终于再次抵达彼岸。
那刻,两人都忍不住哽咽,都止不住眼中热泪。
“凤凰儿!”
“大哥!”
乾门前,东始修张开双臂抱住妹妹,风独影扑入兄长的怀抱,如幼时相依。
一个拥抱,诉尽彼此这十多年的挂怀,也慰藉了彼此十多年的思念,他们是自幼相伴,她自襁褓之中由他一手带大,她支撑着他一路前进直至登上至尊之位,他们之间情义之重,已非兄妹可表。
乾门前,一众侍臣、随从都大气不出地静立着,看着相拥的两兄妹,东天珵也眼眶湿湿的。
只有风兼明很是奇异地看着他的母亲。
自他出生,父母不曾对他有所拘谨,学业之外那是任他宫里宫外游戏玩闹,有时徐致兄弟看着还眼红,说国相家教导儿子都比王室教导世子还要严苛,父母对他的养育方式与民间平常百姓家的孩子毫无二致。所以他一向与父母亲近,并无寻常人以为的天家隔阂与敬畏。但如果要问他怕不怕父母,那么相较父亲而言,他略略有些怕母亲,身为青州之王的母亲本就禀性冷肃,又是统军千万的名将,又为王多年,周身自然而然的便有名将之凛然与王者之威势。
而此时此刻,那个冷肃凛然的青州女王却仿佛瞬间小了二十岁,如同一个柔弱的女孩一样倚在兄长的胸前,紧紧抱着她的哥哥,眼中无声地流下泪水。
“凤凰儿,我的凤凰儿终于是回来了!”东始修紧紧抱住了妹妹,他的至宝终于回到了他的怀中,这刻他只恨不能嵌入骨血,从此不用再受那骨肉分离之痛。
“大哥。”风独影闭目偎在兄长的胸前,“你不应该出来,你应该坐在栖龙宫里,等着我……凤凰即算离家万里,终也知道回家的路。”
“我的傻凤凰,如果可以,大哥真想去七州把你们一个个接回来。”东始修抚着妹妹的头,眼中的泪水滴入漆黑的发中,“既然不能去七州接你们,那大哥至少要站在家门口亲自迎接你们。”
“大哥……”
兄妹俩没有再说话,只是含泪相拥,欢喜又悲伤。
许久,东天珵眼见两人情绪慢慢平复,拉了拉风兼明,向他使了个眼色,指指相拥的风独影和东始修。
风兼明顿时“咚咚”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东始修的两腿,“大舅舅!”
那甜脆脆的声音直令得南宫秀起哆嗦,可听在东始修耳中那就如同一股甘甜的泉水流入心田。他终于放开怀中的妹妹,一低头便看到了腰下那张仰望着他的小脑袋,白女敕得如同粉玉似的脸蛋上,嵌着一双他最爱的凤目,他心头顿时欢喜又激动,却故意板起脸,道:“谁教你这么叫朕的?”
风兼明马上便蔫了脸,眼中涌起一圈水光,略带委屈地小小声道:“是兼明自己叫的,兼明觉得叫陛下太生份,叫舅舅才亲热,我们是一家人嘛。”
“哈哈哈哈……”东始修大乐,弯腰抱起风兼明,“不愧是凤凰儿的孩子,果然聪明,知道跟大舅舅亲。”说着低头在风兼明粉女敕的脸蛋上啃了一口,“这才是我的好外甥。”
“大舅舅。”风兼明顿时满脸欢笑,抱着东始修的脖子撒娇,“兼明第一次来皇宫呢,你带我看看好不好?”
“好,好,好。”东始修抱着他往肩膀上一放,转身往宫里走,“舅舅带你看皇宫,以后你就住在宫里,舅舅陪你转遍宫中每一个角落,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好不好?”
“嗯,嗯。”风兼明点着小脑袋,“兼明要和大舅舅一块儿住,还要去天珵哥哥府里和小侄儿玩。”
“好,都依你。”东始修满口应承,转头对东天珵道,“你回去吧,按你四叔的路程算,也快要到了。”
“儿臣知道。”东天珵垂首答道。
东始修抱着风兼明,与风独影并肩往宫里走去。
一路,无数宫人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坐在大东皇帝肩膀上的孩子,皆吃惊不已,便是几位皇子、皇孙都不曾有过如此殊遇。再看到皇帝身旁雍容闲雅的白衣女子,尽管宫中的人已换了几拔了,但只看形貌便知这肯定就是七王中唯一的女王——青州之王风独影。
到达一道宫门前,一众随从停步,东始修抱着风兼明与风独影抬步跨入,宫门在身后悄悄合笼。
前方是一片广场,广场正前方一座高塔,左边一座汉白玉高台,右边一座巍峨宫殿,这便是——八荒塔、六合台、凌霄殿。
此刻,凌霄殿前,站着数道人影,翘首望着这边,眼见三人到来,皆大步往这边迎过来。
“七妹(七姐)!”
“二哥,三哥,五哥,六哥,八弟!”
十二年的漫漫岁月,红尘浸染,风霜刻划,如今兄妹(姐弟)再相见,彼此依稀旧时模样。伸出双臂拥抱着,感受彼此的体温,拉着对方的手,细看额头鬓旁岁月的痕迹,心底欢喜与酸楚同在,好一会儿才是平复了激动情绪。
兄妹们平静下来后,宁静远瞅着还趴在东始修肩上的风兼明,故意问道:“这小家伙难不成就是我的小外甥兼明?”
风兼明侧头看着他。来的路上,风独影早跟他讲过他这回会见到七个舅舅,也跟他说了些七个舅舅的形貌习惯,所以这会,他扭着小短腿爬下东始修的肩膀,扑向宁静远,“三舅舅!”
“诶!”宁静远笑着抱起他,“你怎么知道我是三舅舅?”
“娘说三舅舅是大东朝最聪明的人,果然三舅舅一眼就认出兼明来了!”风兼明小脑袋扎在宁静远的怀里揉了揉啊,揉得宁静远心花怒放,也就没去想按小家伙的话,若没认出来可就是愚笨了。
“哈哈,七妹,这小家伙可比你小时候会说话。”宁静远抬手捏着风兼明的小鼻子。
“确实。”一旁白意马点头,“七妹小时是金口难开,还特别不喜欢叫人。”
趴在宁静远怀中的风兼明闻言,眨巴着眼睛望着白意马,然后伸出两手,“五舅舅。”
“小家伙知道我是五舅舅啊。”白意马伸手从宁静远怀中抱过风兼明,“你娘是怎么教你认五舅舅的?”
“娘说五舅舅是大东最博学的人。”风兼明先“吧唧”一口亲在白意马的脸上,接着小脸儿微皱,“兼明看着五舅舅就想到满屋子怎么背也背不完的书。”
“哈哈,看来怕背书这一点跟你娘小时一样。”白意马笑呵呵地伸指刮了刮风兼明的脸蛋儿。
“可不。”华荆台闻言接道,“七妹小时背不出书来,每次都是哭丧着脸看着四哥,看得四哥心软了,就去向玉师求情宽限一日,回头再帮她背书。”
“呵呵……”风兼明傻笑着扭头去看风独影,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说:原来青州百姓眼中威若神明的青王小时候也有这么一遭啊。接着就向华荆台伸出手,“六舅舅,兼明也要抱抱。”
华荆台伸手抱过风兼明,抬手搓揉着他的小脑袋,问:“说吧,你娘是怎么编排你六舅舅的?”
风兼明一边努力在华荆台的大掌中抬起脑袋,一边道:“娘说,比庙里的菩萨还要金光闪闪的肯定就是六舅舅。”他说完了眼睛瞅着华荆台肩膀上的豹头金臂环,“六舅舅,这只豹子真威风!”瞅完了豹环,眨巴眨巴看着华荆台,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华荆台顿时就想起了小时候抢了风独影半只包子后被她咬的那一口,真是血淋淋地痛啊!可这会儿——和这双跟风独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疼痛,最后只能咬牙摘下手臂上带了多年的臂环,“来,威风的小豹子当然要给我威风的小外甥戴!”
“啧啧啧!六哥竟然把金子送人了!”南片月抬手撑在额头上望着天,“这天是要下红雨了吧?”
华荆台瞪他一眼,“送我外甥,我心里乐意!”
“谢谢六舅舅!”风兼明欢快地接过臂怀纳入怀中,然后从华荆台身上滑下,扑向了南片月,“小舅舅!兼明一直想去找你玩,可就是商州太远了,娘不给我出门,还以为得等我长大了才能去商州,那时才能见着你呢。”
南片月见小外甥独独就说要找他玩,可见是另眼相待,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起扛到肩上,拍着他的小**问道:“兼明为啥要找小舅舅玩呀?”
“因为娘老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怎么比你小舅舅还淘气捣蛋’,所以我一直想找小舅舅啊,要是跟你一块玩,说不定我娘就不骂我了。”风兼明一派天真地道,童稚的眼神瞅着南片月,似乎在说:我娘骂的肯定就是你了。
“哈哈哈哈……”
东始修率先大笑出声,余下几个兄长也是忍俊不禁。
南片月抱着风兼明,委屈地望向风独影,“七姐,你怎能把兼明和我相比呢,你不觉得我小时候那叫可爱吗?”。
“娘,到底是淘气还是可爱呀?”风兼明也望向风独影。
一大一小两张脸,形貌不同,却神情相似,以至风独影看着,便忍不住去按额头。
“八弟,你是不是到八十岁还是这副模样?”一直不曾吭声的皇逖终于忍不住叹气,“我不用问也能想象到,严国相在商州该是如何地操心劳神。”
“二哥,你不觉得,八弟若能活到八十岁,会要比现在还不如吗?”。风独影也叹息着道,“大哥当年真是英明,派了严国相去商州,他们一臣一君,足以向世人诠释何谓严父顽子。”
“哈哈哈哈……”
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皆大笑点头,只东始修略掩目侧头转向一边,似乎也对严玄严国相深怀歉意。
被兄姐一翻嘲笑,南片月垂头与风兼明面面相觑。
然后风兼明伸出小胳膊同情地抱了抱南片月,“小舅舅,没事的,兼明喜欢你,到你八十岁了还是和你一块儿玩。”
“兼明真乖。”南片月眼含热泪,还是小外甥可亲,他放下风兼明,“来,咱们拉钩约定。”
“嗯。”风兼明伸出小指,两人还真是认认真真的钩手,“小舅舅一定要活到八十岁哦,到时兼明一定会去商州找你玩的。”
“还用说,小舅舅一定等着你来。”南片月点头承诺。
拉完了钩,风兼明乖巧地走到皇逖面前,既不扑,也不缠,只是仰着小脑袋,认认真真地恭恭敬敬地叫道:“二舅舅。”
皇逖看着眼前的小人儿,这就是七妹的儿子,这就是他的七妹的骨血,顿时心头热流滚过,蹲子,伸手抱住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
一旁的南片月却要使坏,“兼明,你娘是怎么跟你说二舅舅的?”
风兼明用小脸蛋猫一样在皇逖的颈窝蹭了蹭,“娘说,要是看到一个人,你就手脚规规矩矩地不敢乱动,那个人肯定就是二舅舅。”他伸手搂着皇逖的脖子,悄悄地却又以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二舅舅可威严了!”
“哈哈哈哈……”
几人再次大笑。
“七妹,这孩子的性子真不像你。”宁静远再一次道,“鬼精鬼精的,倒像是我儿子。”
“我觉得像是我的儿子。”南片月争道。
“唉!一见面就摘了我的金臂环,这捞金的手段像我才是。”华荆台却道。
“我倒觉得胆子大,像我。”一直含笑看着这一切的东始修出声道。
“好了,你们也别争了,反正不管性子像谁,都是咱们的孩子。”白意马好笑地看着几个兄弟,“都别站这了,进去吧。”
风兼明趴在皇逖怀中,目光从他肩膀望去,正看到凌霄殿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悄悄地看着他。
“啊!有老鼠!”他猛地叫一声,吓得那只脑袋缩了回去。
“什么老鼠?”
几人皆疑惑,看着风兼明。
风兼明指着殿内,“刚才看到一只很大的老鼠,我一叫他就跑了。”
风独影却清楚儿子是什么性子,她也看到了殿中探出的脑袋,猜那肯定是南片月的儿子南承赫,抬手拍了风兼明脑袋一掌,叱道:“没礼貌,要叫承赫哥哥。”
这会几人都明白了,不由暗自好笑。
南片月冲殿里喊道:“承赫,你出来。”
他的话落下,片刻后,才从殿内走出个十岁的少年,比风兼明要高出半个头,五官面貌却是端秀里微带阴柔之气,正是南片月的长子——南承赫。
“承赫见过七姑姑。”南承赫先向风独影行礼。
“乖,起来。”风独影扶起他,看着他的面孔赞道,“这孩子生得可真好看,比小八要强。”
那边风兼明已从皇逖身上滑下,走了过来。
“兼明,这是你小舅舅的儿子,叫承赫哥哥。”风独影把他拉到南承赫面前。
风兼明歪着脑袋看着南承赫,直把南承赫看得脸红了,他才行礼叫道:“承赫哥哥。”
南承赫红着脸重重点头,然后向风兼明回礼。
“唉!”南片月看着直叹气,“我怎么觉得兼明才是我的儿子。”
“哈哈哈哈……”
几个兄长再次大笑,那朗朗的笑声穿过广场,直传到宫门外。
那些守候在门外的侍从无不惊讶,这些人竟然在宫中如此喧哗,而那些老人如侍卫统领龙荼、内廷总管申历这些,却皆眼角微湿的感慨,这宫中有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爽朗笑声,陛下又有多久不曾如此开怀。
※※※
那日,凌霄殿前兄妹团聚欢喜不已,而在青州浅碧山上,久遥刚给学子们讲学完毕,正慢步往行宫走去。
书院离行宫并不远,走路不过小半个时辰,所以久遥来碧山书院讲学时,总是早上从行宫出发走到书院,下午再从书院走回行宫,也不带随从,一个人悠哉悠哉地走在山路上,看山看树看花,自有一番滋味。
这时正是金秋时节,满山的黄叶、红叶里夹着几抹浅绿色,山风吹过,树木婆挲,远远望去,只见黄色的滔漭推涌着赤色的波涛,夹着绿色浪花翻舞,就像是连绵不绝的彩河,让人看着便耳目生妍,心旷神怡。
久遥就走在这滔滔叶河中,一边欣赏着山景,一边想着阿影和兼明应该已经抵达帝都了,大约正开心的与她的兄弟相见。走着走着,他心头蓦然一动,不由转头,便看到右旁远处坡上的枫树下站着一名青衣男子,虽已年近不惑,形容气韵依然冷逸出尘,衬着火红的枫树,像幅画似的。
久遥震惊地看着对面的男子,几疑那是一道幻影,以致他那刻呆立着不能动。
对面的青衣男子亦静静看着他,不言不动。
“二哥?”久遥呢喃,拨动两腿移过去,走至枫树下,激动欲泣地伸手,想要确认这是活生生的人还是只是他的梦,他已经历过太多太多这样虚幻而痛苦的梦了,他已不敢相信他的亲人他的族人还有存活于世的,“二哥,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青衣男子微有动容,伸出手,拉住久遥的手,那份力道让久遥确认了这是真实的。
“二哥!”久遥热泪盈眶,紧紧地握住兄长的手,生怕一放松了便是一场幻梦。
久迤默默看着她,过得片刻,眼神渐渐变冷,“你还记得我是你二哥?和仇人成婚,和仇人生子,教治仇人的子民,你还配为久罗人吗?”。
久遥顿时脸色剧变,灰白一片。
“你忘记了久罗山上的血?忘记了久罗山上无辜死去的族人?”久迤冰冷的眼睛里涌现仇恨,“你现在还有脸叫我二哥?”
“……”久遥张口,却无言以对。
他从不曾忘记久罗山上的血,从不曾忘记久罗山上那夜的惨剧。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久罗族就余他一人,虽有风独影相伴,虽有爱子相亲,可是从不曾忘记他是久罗人,他永远无法根除心底深处那份族灭亲亡的刻骨痛楚,那些血与痛总会有他一人独处时袭上心头,可是……他只能将那些收起藏起,以他的心为墓地,在心底建一座坟墓,埋葬着他的亲人,他的族人,埋葬他的仇恨,他的悲痛。
“你还是久罗人吗?你还叫久遥吗?”。久迤冷冷盯着久遥,“享受仇人温存的你,没有资格再用这个名字,你是久罗族的叛徒!”
久迤的目光与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剑,瞬间刺入久遥的胸膛,直达深处那道旧伤,顿时血肉翻飞,剧痛难当!
“二哥……”久遥面色惨白,眼中光芒明灰不定,仿佛风中之烛。
“不要叫我!”久迤厌憎地看着他,“看到你如今的模样,想起我们这些年的痛苦,我便以与你曾是兄弟为耻!”
闻言,久遥眼中蓦然闪现一点光芒,“我们?你是说……族中还有人活着?那大哥……大哥活着吗?久玖呢?他们都活着吗?”。
他的声音那样的小心翼翼,语气中的期待是那样的急切,以至久迤那刻转过头去,有些不忍面对这样的弟弟,“大哥从山上摔落,虽为人所救,但重伤之下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一年才算是活过来。”
久遥忍不住嘴唇哆嗦,心头欢喜又痛苦,“活着……活着就好。”话落,眼中的泪也滚下,终于……不再只是他一个,这世上还有两个血脉相连的亲族活着。
“久玖当日从山上逃出时动了胎气,又经一番惊吓,身体耗损过甚,拖了两月生下早产的孩子后便死了。”久迤的声音低涩,如同在石上碾过般,沉滞而痛苦。
久遥眼中才冒出的一点欢喜顿时熄灭了。
一时,两人皆静默无语,山间只有秋风拂过,带起一阵瑟瑟冷意。
许久,久遥望着空旷的山野,满怀萧索道:“二哥,有‘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之说,亦有‘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之说,我们算是哪一种?”
久迤不语,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峰,看着那些枯黄或殷红的秋叶,恍然间看到的是妻子死时枯萎的容颜,是久罗山上流下的族人的鲜血,那令他痛苦不堪,忍不住闭上双目。
良久,他才喃喃,“那又有何区别,总之死去的再不能返来,活着的总是无能为力。”
久遥回首,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二哥,你如今住在哪里?大哥呢?他在哪里?”
久迤转头看着他,静静地看了许久,从弟弟的神态里,他知道弟弟是真心的关怀着他们,想要知道他们的近况,只是……他沉吟许久,才开口:“我来,便是想要你帮帮大哥。”
“大哥怎么啦?”久遥顿时急了,“要我做什么?”
“你只需做一件事,便是帮了大哥,也等于是救了大哥。”久迤看着他,眼中有着期待,也有着忐忑。
“什么事?”
“将青州掌握在你的手中。”
那轻淡的语气落在久遥耳中,却如惊雷当头劈下,他瞪目望着兄长。
“你帮不帮?”久迤追问一句。
“二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久遥满脸惊愕之色。
“我只问你,你要不要帮大哥,愿不愿掌握青州来救大哥?”久迤却不答他,只是目光盯紧了他。
“二哥,为什么要如此才能帮大哥?你告诉我!”久遥心头惊疑不定。
“我只问你答不答应。”久迤守口如瓶。
“二哥。”久遥无奈又酸楚,“只要能救大哥,我愿意拿我的命去救。”
久迤微震,可随即他却轻轻笑了,笑声凄凉,笑容惨淡,“你是不愿意?青州是她的封地,在你心中,我们兄弟的性命又怎及得上那个女人,是吗?”。
久遥看着兄长,亦是满怀苦涩,“二哥,青州不止是阿影的封地,青州是无数百姓的家园,那些百姓和我们的族人没有两样,我不能拿青州冒险。可我愿意救大哥,就如同我愿意拿我的性命来保护阿影一样,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久迤听了,依然只是凄然而笑,“你不愿意掌握青州,又谈什么相救。”他说完即转身离去。他知道他没法说服他的弟弟,早在当年年少的他执意下山,他就已清楚他的性格,他来此与其说是抱着一点希冀,不如说是来让自己彻底死心。
“二哥?”久遥追上他,“你要去哪?大哥他在哪里?他到底怎么啦?”
久迤摇头,“大哥离开前跟我说,让我从此当他死了,那么你也就当大哥已经死去。我现在要去找我的侄子,大哥临别前跟我说过,他有一个儿子,托付给了他的救命恩人。所以我现在要去找到大哥的儿子,至于你我,从此永不相见,各自保重。”
“二哥!”久遥要拉住他。
久迤甩手便挣开了,同时从树林里蹿出一只斑阑大虎,他跳上虎背,大虎驮着他便往山林跑去。
“二哥!”久遥急步追上去。
这一声叫喊急切又悲切,令得久迤忍不住回头,看着向他奔来的弟弟,一时心头凄楚又酸软。这是他的弟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十数年吃喝一块,骨血相连,而从今以后……
“你既然喜爱那个女人,那就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吧。”
抛下这一句,久迤再没有停留,驭虎而去,眨眼间便消失踪影,只留下久遥呆呆站在原地,看着空旷的山野许久,才是失魂落魄地回到行宫。
大门前,他也不进去,只呆呆坐在台阶上,茫然望着前方,门前的侍卫只当他在欣赏风景,也不去惊动他。当他再回神时,天空已化作绯红一片,满天的云霞红得像血一般浓稠,令人看着便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久遥看着暮色里的天空,猛然一阵莫名的慌乱,忍不住便有些心悸。
为什么二哥会在这时候来找他?这十多年都没有消息,他们到底是如何过的?为什么说要救大哥就得掌握青州?大哥到底怎么啦?
一个个念头从脑中闪过,直弄得他心神慌乱,没个定处。
胡思乱想中,脑中忽然闪过二哥离去前最后说的那句话,一股寒意自心头冒出,难道是阿影要发生什么事?帝都里……帝都里七王齐聚,难道是?他猛地站起身来,直把门前的侍卫吓了一跳。
二哥是来提醒他的!
“过来!”久遥抬手招唤屋顶上刷着羽翅的青鸟。
“嗄!”青鸟展翅飞下。
“去,快带我去帝都!”久遥跨上青鸟的背。
“嗄嗄!”青鸟扑腾着翅膀,顿时飞向高空。
而行宫前的守卫们,茫然看着一人一鸟腾空飞去,直到看不到影儿才是回过神来,清徽君方才是说要去帝都?
这……这……还是快快飞信禀报王都的国相吧。
※※※
久遥飞离青州之际,正是丰极踏入帝都之时。
东始修亲自于乾门接他入宫,而在凌霄殿里的几个一得消息,也都走出大殿等候。
暮色苍茫里,丰极踩着赤色的晚霞徐徐行来,墨袍依旧,仪容未改,萧萧肃肃,将满天的绮云衬得暗淡失色。
“四哥,你可算是到了,就等你一个了。”
“四弟,你可来了。”
兄弟们热情迎上前去,激动又欢喜。
“二哥,三哥,五弟,六弟,八弟。”
丰极依次见过几个兄弟,最后转身望向风独影,风独影也静静地望着他。
“四哥。”
“七妹。”
两人轻唤一声,含笑相视。
时隔十余年再见,他们相逢一笑,从容淡然,仿佛过往的一切都已随着时光之河流去,可平静的面容下心境如何,一声问候里又饱含多少情义,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但有生之年再见,你我彼此安好,这便是最大的幸事。
“凤霄,来见过你二伯、三伯、五叔、六叔、八叔和七姑。”丰极牵过他身后十一岁的少年。
丰凤霄上前,仪容端整,“凤霄见过各位伯父、叔父、姑姑。”
“快起来。”白意马伸手扶起侄儿。
几人打量着丰凤霄,少年和他的父亲一样,穿着墨色的锦衣,五官文雅,长得并不像丰极,只是眉宇间透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之态,已像个小大人样了。
“这孩子长得倒不像四哥,一定是长得像他娘。”南片月笑道。
“儿像娘好,有福。”白意马抚着丰凤霄的鬓角。
“我也觉得像他娘好,要是像四弟,那长大了还不也要伤尽天下女儿心。”宁静远则道。
华荆台听了,顿时反驳,“三哥,你也好意思说这话,我倒觉得你伤的女人心更多。”
“我最多也就伤我家那几个”宁静远不以为然,“可四弟当年大婚,闽州无数女儿泪流成河……唉!可怜可叹呀。”
“哈哈,这倒是。”南片月马上附合,“当年商州的女子一听丰四郎取亲了,许些个就伤心得要自尽了。”
十几年不见,他们兄弟情谊依旧,甚至连这种互为打击讥讽为乐的相处之道亦没有变,所以对于兄弟们的调笑,生性严肃的皇逖没有出声训斥,就连丰极本人也只是含笑听着。
这些年,他们作为一州之王,时刻谨记君主身份,已有许久不曾如此如玩闹,也有许久不曾如此肆无忌惮的说话,此时此刻,他们说着笑着,是如此的温馨又开怀。
“兼明,还不见过四舅舅。”风独影推了一把风兼明。
丰极早就看到风独影身边的小小少年,此刻移目注视,不由有瞬间的恍神。
风兼明也在呆呆看着他。他早就听说过这个四舅舅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但他一直觉得他的父亲才是最好看的,可此刻见了,尽管他依然心向他父亲,可一双眼睛还是被这位四舅舅给惊艳到了。
“兼明?”风独影敲了敲儿子脑袋。
风兼明回神,才是走到丰极面前行礼,“兼明见过四舅舅。”
“乖。”丰极扶起他,然后牵着他的手看着他。
这就是影的儿子,也有这么大了,长得真像他的父亲。他轻轻感叹,这么多年过去,此时此刻,心头依然止不住有些酸涩,以至那刻他的目光只落在孩子的眼睛上,那双神似其母的凤目。
“四舅舅,你真好看,比我看过的那些美人还要好看。”风兼明仰头看着丰极天真地道。
“哈哈哈哈……”南片月顿时大笑,其他几人也是忍俊不禁。
“兼明也好看,比四舅舅见过的那些孩子还要好看。”丰极好笑地轻弹他的额头,然后拉过儿子,“来,兼明和凤霄哥哥认识一下。”
风兼明眨着眼睛看着丰凤霄,丰凤霄也静静看着他,然后两个孩子相互一笑。
“凤霄哥哥好。”风兼明行礼。
“兼明弟弟好。”丰凤霄也行礼。
“承赫,你还没行礼呢。”南片月拍了拍儿子。
“承赫见过四伯。”南承赫先上前给丰极行礼。
“乖。”丰极扶起他。
南承赫再跟丰凤霄见礼,“凤霄哥哥好。”
“承赫弟弟好。”丰凤霄还礼。
东始修看着站在一块儿的三个英秀少年,蓦然轻轻叹息一声,“看到他们,就想起当年的我们。”
他的话顿时勾起了弟妹们的回忆。
“可不是,当年我们相遇时,比他们还要小呢。”南片月道。
“真是……人生百年,弹指之间。”宁静远感叹。
风独影看着三个孩子,然后伸手牵过安安静静的丰凤霄,“这孩子的性情很像四哥。”
丰凤霄抬头看着姑姑,从她的目光神态里,他能感觉到这位姑姑对他的疼爱之情,于是他对着风独影微微一笑,眉眼间顿有了春风醉月之意,可以想见当他长大成人时,该是何等的迷醉人心。
“真像。”风独影喃喃,看着丰凤霄的目光也慢慢地有了复杂神色。
丰极看着风兼明则道:“兼明倒是长相性格都肖似他的父亲一些。”
“四叔,侄儿倒觉得兼明长得像七姑,你看他的眼睛。”
一道声音插入,却是东天珵跨入宫门,他身旁一名青年与他同行,身后跟着一列内侍、宫女,手中皆捧着或提着食盒,为皇帝与他们弟妹们送来了晚膳。
几人看着那名白衣青年,都有刹那怔忡。
“见过几位师兄、师姐。”青年上前与几人见礼。
“是师旷!”南片月当先走过去拉着他,“天啦,刚才我都以为是玉师到了!”
“师旷长得可真像玉师。”宁静远也是看呆了眼。
“无论是容貌还是神韵,真是一模一样,方才我都要以为是玉师再生了。”华荆台也走过去拉着玉师旷,“小师弟也是大人了。唉,我一直想找你算帐呢,当年玉师去逝,你竟然是下葬了后才写信告诉我们,让我们连玉师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玉师旷淡然一笑,“师兄与师姐的孝心父亲是知道的,他老人家并不在意这些形式。”
“虽则如此,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却总有遗憾。”皇逖开口道,“日后你成亲,一定要告诉师兄、师姐,你不在意形式,我们几个却早已备好了礼物,你总不能让我们一辈子也送不出去。”
“二哥说的有理,师旷要记下。”白意马也道。
玉师旷微微一笑,点头,“师旷记下二师兄的话了。”
“来,兼明,凤霄,承赫,去见过小师叔。”风独影道。
风兼明三个与玉师旷见礼后,他悄悄附在丰凤霄的耳边嘀咕,“凤霄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小师叔像画上的神仙?真想伸手去模模他的鼻子,看有没有热气呼出。”
他的话虽轻,但在场之人哪一个不是耳聪目明的,一个个顿时忍俊不禁。
“满脑门子的古灵精怪。”宁静远敲了敲风兼明的脑门。
“好了,都别站在这儿。”东始修牵起风兼明,当先往大殿走去,“我们去用晚膳。”
风独影牵着丰凤霄,丰极牵着南承赫,并着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东天珵、玉师旷一道往殿内走去。
今日的家宴,是他们八人分离后的第一次团圆宴,是夜开怀畅饮,欢醉一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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