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手指捂住伤口,一股乌血从指缝中滑落,尹珉珉被突然飞来的一块石头击中额部。短刀插入土壤,在它掉落的瞬间,割破岳凌楼颈边的皮肤,留下了一条鲜红的痕迹。岳凌楼瞪大了双瞳,心脏狂乱地跳动着,刚才他是如此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死亡的来临,近在咫尺……
如果不是那突然飞出的石块,只怕岳凌楼此时早已成为了尹珉珉刀下的亡灵。岳凌楼偏头向石块飞来的方向望去,一个黑黝黝的人影正向自己走来……越来越近……
不是耿奕,因为耿奕早已滚落山坡昏迷未醒;不是西尽愁,因为西尽愁听到尖叫声后才知道发生了事情;那么,会是谁呢……
「珉珉!」西尽愁的声音。他因为听到尹珉珉的尖叫才赶过来,他以为是尹珉珉出了事情。
尹珉珉听见他的声音后脑中瞬时空白,但随即又从土壤中抽出短刀想再给岳凌楼致命的一击。如果让西大哥看到这样的状况他一定不会放过我,就算他要杀了我,我也要拉你陪葬,所以你一定要死——岳凌楼!
尹珉珉的刀还未及落下,就被西尽愁紧紧扼住了手腕,看见半昏迷在地混身是血的岳凌楼,所有的事情都清楚了。
「尹珉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一直以来,西尽愁只是认为尹珉珉是个冒失冲动的小丫头,虽然会耍小脾气,但是却没有阴毒害人的恶心,为什么现在她会变成这个样子?变得就像一个杀人的魔鬼一般……
「西大哥……」尹珉珉仰起头,泪水瞬时夺眶涌出,「难道你忘了吗?忘了我爹留给你的遗言……他迟早会害死你的……会害死你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回头看看我,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啊……已经五年了,我一直都非常的喜欢你……他不过是个和你相处不到百日的人,而且……还是个男人啊……你……」
「不要再说了……」西尽愁放开了尹珉珉的手腕,抱起软瘫成一团的岳凌楼朝山坡上走去,「你最好不要再让我看见,不然……我怕我会杀你了……」
杀了我?你会杀了我……你要为了他,杀我么?所有的一切……都破碎了,全都碎了……
「珉珉……忘掉一切,我们回云南吧……」一只手攀住尹珉珉的肩膀,欧阳扬音的玉指轻轻拂过尹珉珉额边的伤痕,「痛吗……这里?」
尹珉珉抽泣着把头埋进了欧阳扬音的臂弯。一点也不痛,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痛了……但心底却仿佛正在被千刀万剐……痛得钻心刺骨……
◆◇◆◇◆◇◆◇◆◇
一个人在不远的地方静静望着这一切,不久前,他投出的石块救了岳凌楼的命。然后,他看见西尽愁抱走了岳凌楼,看见欧阳扬音安慰着尹珉珉。他没有再走近了,转身向山坡下走去,刚才他无意中发现了耿奕,他认出包住耿奕头部的那一截白绡是岳凌楼的,他以为岳凌楼在不远的地方,所有上来找找,但没想到却看到了尹珉珉想杀岳凌楼,于是他出手相救……
毕竟尹珉珉也算害过他,毕竟岳凌楼也算帮过他……尹珉珉对他下过迷魂药,岳凌楼放过他逃命,后来他又被西尽愁绑起来扔到了一座荒庙,穴道解开以后,他割断了草绳逃了出来——他是江城。
现在,江城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去救耿奕,如果再不医治,只怕耿奕就没命了……
◆◇◆◇◆◇◆◇◆◇
夜路静静,西尽愁低头看着怀中人血色褪尽的薄唇。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混身是血。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这样折磨自己……
◆◇◆◇◆◇◆◇◆◇
自西尽愁在杭州城西的荒坡上把岳凌楼救起,三天时间已经过去。三日前,天翔门贺峰和荆君祥的两派人马在耿府西门的争斗是以贺峰力压东西南三堂斩杀荆君祥告终。
耿芸和耿原修相继死去,耿奕出逃在外下落不明,耿家就只剩下耿原修的几个小妾,不成气候。现在贺峰大权独揽,不仅掌管着雄霸一方的天翔门,更代管了耿家的药物买卖。杭州城内内外外都有天翔门的人在搜捕弑杀养父的岳凌楼。为避风头,西尽愁带着重伤岳凌楼逃到了云南离阳,在这里不仅安澜,而且还住着一位与西尽愁颇有交情的名医——丘然。
「左右脚踝骨粉碎骨折,右手四根掌骨断裂,全身大大小小划伤若干……」丘然皱起眉,给西尽愁交待复检的结果,摇摇头道,「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三天前,西尽愁找附近的大夫为岳凌楼做过简单的治疗,但始终是不放心,这次才又摆月兑丘然给重新检查一遍。光是听丘然说着伤情西尽愁就已经是一阵心痛,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尹珉珉下手竟如此狠毒。
西尽愁问道:「那要多久才能复原?他的脚不会就这样毁了吧?」
丘然叹气道:「刀伤均未伤及经脉,只要花点时日好好调治保养,三个月内应该就能恢复。但是……」
丘然心里担心的却另有其事,为了避开朝廷对花狱火的封禁,天翔门早就断了花狱火在云南的这条线路,但就在多日前突然又有人送来了药物,那人只说是奉了南堂堂主之命,丘然却知道那是岳凌楼暗中帮了自己一把。现在,天翔门又起内乱,只怕这花狱火又会就此断了供应。没了花狱火,岳凌楼还能够撑多久?
见丘然只是深思而没了下文,西尽愁心急:「但是什么啊?」
丘然这才从思绪里回过神来,不提花狱火却提起了另一件事情:「比起他身体上的伤,恐怕是心里的伤更加严重吧……他现在一语不发,只是呆滞地睁着眼,像是受到很大的打击……」
西尽愁转过头,从窗口望了一眼岳凌楼。只见他靠着绣缛,坐在病榻上,仿佛灵魂被抽出,只剩下外壳一般。这种状况从当日西尽愁把他救起时一直持续到现在,本来受到那么严重伤害的人早应该昏厥过去,但是他却一直不肯闭眼。披散的黑发搭落在他纤瘦的肩上,几天过去他又消瘦了不少……
「老爷。」这时小丫鬟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粥已经煮好了。」
丘然颔首道:「你端进去吧。」
那小丫鬟应了一声,正想往前走,却被西尽愁挡住。从杭州到云南这一路上,岳凌楼不仅不说一句话,甚至不吃不喝。只怕这小丫鬟把粥端进屋去,岳凌楼也不会动一下。
西尽愁接过碗道:「还是我来拿给他吧。」
◆◇◆◇◆◇◆◇◆◇
青瓷做成的调羹送到唇边,岳凌楼别过头,不想去理坐在床边颦起眉头的西尽愁。
「你难道就想这样饿死吗?」在路上的三天西尽愁算是纵容了他的不吃不喝,但现在,如果他还这样坚持下去的话,只怕再过不了一天就会饿昏过去。西尽愁把碗放在床沿上,一手扣住岳凌楼小巧的下巴,猛地将他苍白的脸转向自己问:「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岳凌楼蓦地一甩头,甩开西尽愁扣住自己的手,「滚……我只想要你滚……立刻就给我滚出去……」他声音非常微弱,但听上去依旧盛气临人。
西尽愁淡淡笑道:「你终于肯讲话了……」
岳凌楼的肩膀颤动了一下,然后悠悠抬眼,「不明白我说的话吗?滚吧,快点……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你好烦,真的好烦……」
西尽愁没听见似地,重新端起床边盛满粥的碗,把调羹再次送到岳凌楼的唇边,「吃吧,吃完就有力气骂人了。不然我根本就听不见你说的话。」
西尽愁,你竟然还在耍这种小聪明,我好讨厌你,好讨厌你!莫名其妙的一股火气冲了上来,岳凌楼手一扬,猛地打翻了那青瓷的碗,大声地吼道:「滚!我在叫你滚!你还没听清楚吗!快滚啊!」说罢又把床上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统统向西尽愁扔了过去。
「想不到三天没吃饭,你还这么有力气。」西尽愁站在一旁,看着发怒的岳凌楼甩完了所有可以甩的东西后,微笑着说,「看来是我太低估你的生命力了。」
岳凌楼喘着气,刚刚的举动让他的头越来越昏重起来。
「你没事吧?」看到岳凌楼的脸色更加苍白起来,西尽愁有些担心了,慢慢靠回床头。
「你滚!」岳凌楼眼神一阴,左手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刀尖直指西尽愁的喉部,沉声道:「你不要逼我动手。」
西尽愁心底突然一震,但却努力保持着语气的平静问:「你一直带着这把匕首?」
岳凌楼淡淡道:「没错。」
没错,你竟然还说没错,西尽愁右手猛地一把握住了刀刃,「既然这样……你当时为什么不反抗,你被尹珉珉刺穿踝骨的时候为什么不反抗!你就这么想死吗?你就甘心让她折磨死你吗?」
岳凌楼还是淡淡道:「没错。」
「如果我还是不出去,你是不是要用它杀我?」
说到这里,西尽愁握住刀锋的手蓦然加重了力道,一股殷红的液体突然自他手心一涌而出,顺着刀锋流淌到刀萼上,然后继续淌下到了刀柄。就在那还带着体温的血液触到岳凌楼握刀的左手时,他仿佛触电般抖了一下,他害怕西尽愁现在的眼神。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沉默了半晌,岳凌楼才用微弱的声音说:「放手……你放手……」
淋淋的鲜血嘀哒地落到地板上,岳凌楼一阵心惊,然而西尽愁却全无痛觉一般说道:「你看见了什么?你又在害怕什么?你想不到吧……想不到我也会流血……我也是人,也有感情……会难过会痛苦,也会伤心……不过,你好像从来都不知道……」
岳凌楼的手在抖,西尽愁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手背,顺着他僵白的手臂流下,「不要再说了……放开……你不要再说了……」
西尽愁手腕猛一用力,只听『锵!』一声脆响,那匕首的刀刃便断成了两截,伴随着刀刃被折断的声音,溅飞的是刺目的红血……岳凌楼怔怔看着西尽愁,他从来没有看过西尽愁这样的表情,一种认真到可怕的表情。
也许自己真的忘了他会有感情,忘了所有人都会有感情,独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悲哀之中,以为只有自己才会痛,才会难过。所以怨恨了很多人,所以伤害了很多人,甚至毁灭了很多人……不想去后悔,不敢去后悔……罪孽,张开它锋利的爪牙朝自己扑打过来,这个身体快要被它撕碎了……
岳凌楼的手松了劲,那半截匕首铿锵坠地。西尽愁也把手中那截断刃甩到地上,沉默着。岳凌楼低下头,用手支撑起身体,喃喃念叨着:「你疯了,你是个疯子……你真的是一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但你却是一只妖精,我终究还是要栽到在你的手里。「凌楼……」低低呼唤着这个名字,「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西尽愁坐到床边,抬手撩起遮住岳凌楼脸庞的青丝,看着他精致的侧脸,美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却让人心痛异常:「凌楼……你知不知道……自从第一次在湖边看到你,你抓住我的脚,叫我救你……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
「不要再说了……」岳凌楼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不是不知道他的感情,也不是假装看不见他的关心。只是一直在害怕,一直在担心,那样的男人本就不是自己爱得起,配得上的……
「凌楼……我爱你,真的好爱你……」
西尽愁中了魔一般念着这句话,搂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抬起他的下巴,低头han住他冰冷的薄唇。凌楼……我爱你,真的爱你……舌尖轻触传来阵阵酥麻,头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一句话,爱你,真的爱你……
一股微咸的味道从唇边滑入,哭了吗,凌楼?
那一天,看着你倚在常枫的胸膛,就幻想着有一天也可以这样搂住你,安慰你……你心中有太多的伤痛……承受了太多本不该属于你的痛苦……
仇恨让你变得坚强,仇恨溃烂成疮。
重新开始吧,如果可以的话……除去紧紧包裹住你身体的那层坚强的外皮,你……也不过是个脆弱的人而已……
凌楼,我爱你……不要再对我视而不见了……
◆◇◆◇◆◇◆◇◆◇
清晨,凉风习习。云南兴和城,千鸿一派原分舵主刘以伯的故宅内,刚刚睡醒的黎雪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终于要凉快起来了啊……」
昨夜的一阵急雨,让气温降低了不少,透露出炎炎夏季即将结束的讯息。这个夏季的确发生了不少事情,先是跟着爷爷跑镖,后来又知道了堂哥常枫还活着的消息,再后来又替镇南镖局给天翔门新门主送贺礼,再再后来竟然见到了倾慕的对象西尽愁,再再再后来……唉,不提也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
「唉呀呀呀,黎大小姐,这大清早的,你就又是伸懒腰又是打哈欠的,有失淑女风范啊……」常枰摇着一柄折扇,慢慢向黎雪踱过来。他们几日前就已经回到了兴和城,现在暂住在分舵府内。有天翔门撑着,现在旧部也已经收罗地差不多了,只等着总舵府重新修建起来。
听见常枰说自己没有淑女风范,黎雪『啧』一声道:「我伸懒腰又没伸给你看,你管那么多干嘛!一边凉快去。」
常枰道:「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哥哥吧,你这是什么态度,没大没小的。」
黎雪道:「你这个人一脸奸笑,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信了你,不过我绝对不承认你是常家的人。」
常枰笑笑道:「你不信就算了。」
常枰原名洛少轩,朝廷暗行锦衣卫,这次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查清楚这千鸿一派内隐藏着的花狱火之事。早就有探子报说千鸿一派私自种植着花狱火,但是却一直没有证据,因而也就无法查办。
「喂,你等着。」见常枰要走开,黎雪突然喊住了他,「我早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每天早上都从常枫哥的房间里出来的?你们都干些什么呢?」
常枰觉得黎雪这话问得怪怪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黎雪颦眉道:「你傻笑个什么呢?」
常枰道:「笑你想的太多了吧。我们兄弟自出身到现在,好不容易相认了,在一起睡觉也不行吗?」
黎雪大吼道:「不行!」
有了西尽愁和岳凌楼的前车之鉴,黎雪对两个男人在一起太过亲密这种事情可是非常的敏感,一定要在这段危险的感情还没有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前快刀斩乱麻。想到这里,黎雪又道:「你以后不许去常枫哥的房间了。否则,哼哼……你等着瞧吧。」
常枰道:「傻丫头,我不过是为了保护你常枫哥罢了。」离开杭州时岳凌楼嘱咐洛少轩要照顾好常枫,如果常枫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好向岳凌楼交待。
黎雪道:「常枫哥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最好离他远点儿,听到了吗?」
常枰只是笑笑却不回答,摇着扇子走远了。
黎雪在他身后大声喊着:「喂,你到底听到没有啊!」
常枰回头道:「风声太大,我听不清。」
◆◇◆◇◆◇◆◇◆◇
同一时间,兴和城百里外的离阳镇丘然医馆大门外,西尽愁把岳凌楼抱上一匹藏青马,随即自己也翻身越上马背,抖一抖马缰道:「丘大哥,我们要走了。」
丘然把一个装着花狱火的纸包递到西尽愁手上道:「路上小心吧。」
西尽愁点了点头,双腿一夹,藏青马扬蹄疾驰。岳凌楼靠在西尽愁胸前,呆呆望着前方,命运坎坷前路艰险,某种预感又在重复着告诉他—个信息——不祥——从来没有如此清晰感觉到的不祥。
西楼两人在丘府里已经呆了数日,天翔门的人都认定是岳凌楼先笼络江城杀了耿芸,后又自己动手杀了耿原修,与耿奕出逃在外。一来因为担心天翔门的人追究下来连累了丘家,二是岳凌楼的伤势和情绪已经渐渐稳定下来,他们也没有必要在丘府久留。
现在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黄泉巷——尹昀曾经躲了十六年的地方,毕竟那里是西尽愁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
黄泉巷尽头的篁竹林内,欧阳扬音舀起一瓢清水,把沾满泥土的双手冲洗干净。昨夜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空气中透着丝丝凉爽,她回头看了看竹楼外尹昀的坟茔,嘴角不经意地掠起一丝诡异的浅笑。
她昨夜一夜未睡,全身衣物被被雨水淋湿了个透。缓缓走入屋内,月兑去湿衣,换上了一件翠青色的长裙,腰间系上一根白色的绸缎,坠着几个银铃,走起来叮当作响。
竹楼的一个房间内,尹珉珉沉沉地睡着,欧阳扬音手指轻轻拂过她被泪水沾湿了的侧脸,然后把一颗药丸放入尹珉珉嘴里,等待着她从昏睡中醒来……
那药丸是解欧阳扬音养着的四只蝙蝠的毒的,毒不致命,只会让人昏睡过去。昨夜欧阳扬音做了一件事情,这也是她此次回到篁竹林来的目的。这是一件不能让尹珉珉知道的事情,所以她让尹珉珉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