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月前,岳凌楼一剑刺入红叶月复中。
他并不想杀红叶,但红叶却在他的剑下自杀。红叶死后,岳凌楼作为一个生不出孩子的男人,对紫星宫已经再无意义。并且,红叶的死,令七宫主恨死岳凌楼,她曾一度想置岳凌楼于死地。但后来,岳凌楼却被常枫冒死救出。几番辗转,他又去了杭州,找到月摇光。
岳凌楼知道,只凭现在自己的力量,别说是报仇了,就连保命都难。
所以他不得不依靠月摇光的力量。
但同时,就连岳凌楼自己也不知道,月摇光究竟有多值得依靠?
岳凌楼惟一知道的,就是——这是他的最后一条路。
如果不这样走,他就不会再有反攻的机会,只会被紫星宫完全吞噬。即使这条路非常危险,非常曲折,并且盲目,看不到终点,但岳凌楼必须去走。因为只要他停下来,他付出的代价,将会是自己的生命。
◆◇◆◇◆◇◆◇◆◇
不久之后,岳凌楼身在杭州的消息流传开来。
消息是月摇光故意放出去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引西尽愁现身;另一个就是引紫星宫来杭州。但消息已经放出大半个月,不仅西尽愁没有出现,就连紫星宫,也都安静非常。
这种异样的平静,令月摇光非常不安。
他仿佛可以预感,这一切表面看来的安宁,其实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漩涡。
紫星宫没有动静,是因为紫坤已经警告过七宫主,不准她再向岳凌楼寻仇。因为紫坤现在身在四川,只希望远在云南的紫星宫大本营,可以安安静静的,不要向外滋生事端,不然很容易月复背受敌。况且,即使岳凌楼对紫星宫已经没用了,但他也不是一个非死不可的人。所以紫坤并不急着要他的命。
所以,权限被限的七宫主,即使知道岳凌楼身在杭州,也只能强压恨意,不敢擅作主张派人到杭州去逮人。
而紫坤这边,其实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去杭州。但并不着急,因为她在等人——等荆希唯。
以荆希唯为首的南天翔,在事实上已经投靠了紫星宫。而紫坤也对荆希唯许下诺言,说可以帮他从贺峰手里夺到北天翔。让南北天翔门合而为一,并且交由荆家统领。这是荆希唯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当然不会拒绝,承诺说自己会率船队,前去杭州。
所以,当南天翔的船队,在荆希唯的率领下,由广州向北出发时——紫星宫也终于行动!
他们集合了十三水寨的船只,顺着长江,缓缓向杭州逼近。
紫星宫此行杭州,目标直指天翔门。
控制了千鸿一派,就等于控制了云南;控制了十三水寨,就等于控制了四川。整片西南地区,都已被紫星势力浸染。而现在,紫星宫又把目标渐渐向东方移去。
只要控制了天翔门,就等于控制了整片江南。
而更偏南的地方,广州,还有荆希唯南天翔的势力。所以,只要顺利把天翔门收入囊中,到时候,整片长江以南地区,都会成为紫星宫的势力范围。而紫星宫的敌人,主要就是长安燕云山庄。那里,武林同盟眼看就要集结而起。
◆◇◆◇◆◇◆◇◆◇
紫星宫已经开始行动,然而西尽愁,他却始终没有出现。
自从他在洛阳被人救走以后,几乎再没人见过他。他消失得很彻底,几乎没人敢肯定地说他身在何方,除了一个——就是欧阳扬音。
欧阳扬音一直和西尽愁在一起。
他们从洛阳回到杭州,并且从唐易的墓里,取走了启天剑。那之后,他们依旧留在杭州,留在那座坟山上。现在并非扫墓时节,山上很清净,少有人迹。在接近山顶的地方,他们找到一间废弃已久的土地庙,暂住在里面。
欧阳扬音虽然和西尽愁在一起,但他们却很少说话。
大多数时间,西尽愁都是一个人静静地抱剑坐在墙角,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像一具尸体。
欧阳扬音时常还会走动一下,在附近找点东西充饥。但西尽愁却始终不吃不喝,就连动,都几乎没动过一下。欧阳扬音会在西尽愁脚边放一些果子,并且每天都换,保持新鲜。但西尽愁却从来没有碰过一下。一开始,欧阳扬音的确很生气。但后来,她渐渐明白了西尽愁的想法。
——西尽愁的不吃不喝,就好像在刻意试验着什么。
普通人饿那么长时间,早就死了,但西尽愁却没死。
一剑穿心不会死,不吃不喝也不会死。
那个时候,西尽愁终于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份——他是燕冥无忧,他无法逃避这个事实。
「不要再留在我身边了,紫星宫迟早会找来,你会受到牵连。」
这是他们躲上山来以后,西尽愁对欧阳扬音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那个时候天色已经很晚,欧阳扬音靠在墙边,昏昏沉沉地正要睡着。突然听到西尽愁说话了,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睁开眼睛望着西尽愁,西尽愁已经站了起来,带着他的剑,朝外面走去。欧阳扬音也急忙起身,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夜空之中,银白的下弦月,就像一条深深的伤口,非常刺眼。
西尽愁知道欧阳扬音跟在后面,但却去没有回头,径自走到一处山崖,用剑挖了一个长条状的土坑。在这段时间里,欧阳扬音就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什么也没问。
直到西尽愁把启天剑放进那个土坑,再推土把剑埋起来,欧阳扬音才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已经决定了?」
西尽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慢把最后一捧土洒在坑上,看着启天剑完全埋入土中,然后才苦笑一声,不答反问:「你要说我决定什么了?」
「你既然葬剑,就说明你要抛弃你西尽愁的身份。」
西尽愁没有向欧阳扬音解释什么,但欧阳扬音自己却已猜透。也许,她真的比其他人更加了解西尽愁的想法。所以她也非常明白,她和西尽愁错过了,就真的是——错过了。
「你难道还想做回燕冥无忧?」欧阳扬音吃力地问道,心口同时传来一阵剧痛。
西尽愁笑了,他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笑出来,「我本来就不是西尽愁,所以谈不上『抛弃』;我本来就是燕冥无忧,所以更谈不上『做回』。」
说完这句话,西尽愁已经重新站了起来。
淡淡星辉落在他的脸上、肩上,看上去很冷。
「你想回燕云山庄?」欧阳扬音上前一步,拦住西尽愁的去路。
西尽愁不置可否。
「你真的要做回燕冥无忧?」欧阳扬音不死心地又问。
「西尽愁又怎样?燕冥无忧又怎样?」
欧阳扬音不回答他,右手『唰』的向后一指,指着那埋有启天剑的小土包,郑重对西尽愁道:「把剑挖出来!」
「我不会。」
「你必须挖出来!」欧阳扬音的声音更加尖利。
然而西尽愁的回答,却还是那平平淡淡的三个字,「我不会。」
「西尽愁是西尽愁,燕冥无忧是燕冥无忧。你埋掉西尽愁的启天剑,就等于杀了西尽愁!——你不能杀了他!」
「……」西尽愁竟无言以对。
「我只认识西尽愁,不认识燕冥无忧!你不能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如果你真要放弃作为西尽愁时的一切,我不会放过你!」
「你何必这样……欧阳?」
「你不会懂!如果你懂的话,六年前就不会喝下孟婆汤,就不会把一切记忆抹去!我不能像你一样,可以那么容易就选择把记忆抹去!无论是痛也好,是爱也好,是恨也好……既然已经经历过了,就不能那么不负责任地抹去!」
「……」
「把剑挖出来!」欧阳扬音非常坚持,声色俱厉。
「我不会……」
西尽愁的这三个字,让欧阳扬音几欲崩溃。
「你真的不挖?」欧阳扬音的喉咙哽住了。
西尽愁点了点头,「事到如今,西尽愁应该死了。但燕冥无忧,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很好……」欧阳扬音不再让西尽愁挖剑,而是自己走到土包前,咬牙把剑挖了出来。
只听『噌』的一声,青光出匣,启天剑剑刃寒光凛凛,光华流转。
欧阳扬音手持启天剑,剑尖指向西尽愁,「如果你执意要杀西尽愁,我会用这把剑——替他报仇!」
话音一落,长剑如虹,直直朝西尽愁刺来——他没有躲。
剑峰刺过外衣,刺过皮肤,刺过肌肉,刺过内脏,再从后背刺出来!
启天剑从西尽愁的身体里出来时,剑刃已经被血水染红,顺着锋刃一滴一滴坠落。欧阳扬音抽出了剑,由始至终,手腕没有抖过一下。
剑尖从半空划过,暗红的血液在夜空化为一条鲜艳的弧线。
西尽愁捂住胸口,一阵晕眩,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死——欧阳扬音也知道。
「西尽愁,我刺你一剑,你会痛,我要你记住这种痛!因为我身上的痛,比你痛上千百倍!」欧阳扬音声嘶力竭地大吼,「你伤我的痛,比我现在伤你的痛,要痛上千百倍!」
「如果你不解气,还可以再刺一剑,我不躲。」
西尽愁的身体摇摇欲坠,但他说的话却是认真的。
欧阳扬音没想到她得到的竟是这样的回答,「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已经彻底绝望,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把染血的启天剑插入土地。她低着头,但听声音,西尽愁知道她哭了。
两人之间突然就这样安静下来,就像这黑夜沉重的寂静一样。
过了好久,西尽愁终于决定还是要走,但临走之前,他对欧阳扬音说:「欧阳,把孩子拿掉吧……」
话未说完,欧阳扬音却已大笑起来,「孩子是我的,不要你管!」
「他会害死你的!」
「你已经让西尽愁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还想让这个孩子也一起消失么!你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对待我!为什么要把一切都从我身边夺走,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喊到这里时,欧阳扬音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说不出话。她吸了吸气,无力地把头深深埋在掌心,不再压抑自己的哭声。
她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哭,是痛苦,是悔恨,还是不甘,或者绝望?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全身都在痛,无论是头还是心,全都痛得失去了知觉。
然而西尽愁,却不知在时候,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