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第三十章

作者 : youyu

岳凌楼第一次来到青神寨一线天瀑布的时候,还是夏天,他被月摇光带来的。

那个时候,寒冰还沉在潭底,不像现在这样把整片寒潭都冻结成一块冰山。当时在寒潭边上,还有一块小小的墓碑。那牌刻得很早,是百年以前的东西,碑上字迹已经模糊,岳凌楼只能辨认出一个『友』字,月摇光曾经告诉过他,那上面还有一个『郁』字。

但是现在,西尽愁却告诉岳凌楼,这碑文的全部:『挚友郁辰铭之墓。』

这里,就是三百年前燕冥无忧埋下鸿鹄教主郁辰铭的地方。

燕冥无忧杀死郁辰铭后,从雪山中盗出圣血麒麟的肉身,把它和郁辰铭一起埋在水寨。

直到几十年前,燕冥无忧又回到这里,立剑为誓,把隧道改成了迷幻阵,不准任何人踏入。

燕冥无忧曾经在这里隐居了数十年,直到遇到那个让他喝下『孟婆汤』,告诉他一切可以重来的人。他拜那个人为师,去了洛阳,改名西尽愁。不久后便出师,继承启天剑,闯荡了很多地方,邂逅了很多人,比如说欧阳扬音,还有尹昀。同时,也被卷入了很多是非,直到一年前,在云南的离阳,他遇见了岳凌楼。

『救我……』

西尽愁永远也无法忘记,岳凌楼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还有当时他抬头看他的眼神。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救他。但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不但没有救他,还让他一次一次陷入危险,陷入绝望,陷入痛苦折磨的深渊。

这一线天下的寒潭,几经风波,当初石头堆出的坟墓已经不见。只有那块墓碑,即使被层层沙石掩盖,还能看见一点边角。拂去碑上的泥土,西尽愁凝视碑上自己曾经刻下的字迹,那些尘封的回忆,那些被舍弃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起。

「郁辰铭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还有尹双曳?」岳凌楼软软地靠了过来,指间轻轻拂过碑面上凹凸的字迹。

西尽愁摇摇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辈子,我只有一个不会忘记的人……」

说着把碑牌倒转,抽出随身短刀,手腕舞动,在石碑背面刻下一行字:『挚爱岳凌楼。』

「我又没死……」

岳凌楼小声地嘀咕,但苍白的脸上,却有了一丝笑容。西尽愁没有解释什么,他把那块石碑立了起来,重重插入土中。西尽愁逃出一枚血红的戒指,带到岳凌楼指上,那是隐剑,「不要再把它还给我了。」

点点头,凝望着那块石碑,岳凌楼神志有些恍惚。

仿佛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从什么地方传来。

这股香味有些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在什么地方闻见过。

没有时间细想,西尽愁已经拉着他站了起来,「我们出去吧,找一个可以远离一切的地方。」

岳凌楼点头,跟着他。

夜深,风轻月暗。

在淡淡的月光下,他拉着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路边景物变换,但始终不变的,是那阵清幽的香味。带着淡淡的药味,一直弥散在岳凌楼身旁。但突然,岳凌楼一下清醒,他发现那药香不是围绕着他,而是围绕着西尽愁!

发觉岳凌楼的身体蓦然一僵,西尽愁也停住了脚步。

岳凌楼捂头后退——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香味就是上次西尽愁离开他时,让他闻到的迷香。在那片迷香之中,他看到了一处世外桃源,一分无纷无扰的安静,但那些都是迷香造出的幻觉!

而现在,这同样的迷香——又会带来怎样的幻觉?

西尽愁转身望着岳凌楼,突然伸出了那只不应该存在的右手——手中捏着一柱迷香。

他把迷香往地上一扔,用脚底捻熄。待香气散尽,岳凌楼才发现,他眼前之人不是西尽愁——而是欧阳扬音!

「怎么可能?」岳凌楼摇头后退,差点一步踩空。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欧阳扬音声音平静。

「你们是怎么换过来的?」

「从你闻到香味开始,你见到的西尽愁就是我。」

西尽愁一直留在一线天下,而欧阳扬音却把岳凌楼带到一处很高的悬崖。

悬崖边上,猎猎的夜风把欧阳扬音的斗篷刮得『沙沙』作响,她冷冷的声音夹在风中,好像利刃一般向岳凌楼袭来,「这一切,都是西尽愁的意思。我离开那天,他对我说的话,就是让我把你带到这里——这是青神寨地势最高的地方。」

「不可能!」岳凌楼狂叫着,转身向回跑去。

但欧阳扬音却拦住了他,「你以为西尽愁会在原地等你回去?他早就走了。」

短短的一句话,让岳凌楼瞬间冻结。

——早就走了?

最后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离身体,双腿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轻轻一颤,岳凌楼跪坐在地。极度哽咽的喉咙,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地闻道:「他在……什么地方?」

「既然他想方设法离开你,你又何苦去找?」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岳凌楼狂吼着打断欧阳扬音的话。

欧阳扬音被他吼得微微愣住,好一会儿,才带着轻微的怒意,低声道:「他在一个你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地方!」

「不……」低微的悲鸣,撕心的痛楚,岳凌楼的身体渐渐蜷缩起来,把自己紧紧抱住,「不可能……」

前一秒,还在石碑上刻着『挚爱』两个字。

但却转眼之间,抛弃自己而去?

「西尽愁要做的事,他一定会做。他早知道你会阻止,也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即使你斩断他的手,让他无法杀死圣血麒麟,但他却有办法再次封住圣血麒麟,就像三百年前一样。」欧阳扬音从岳凌楼身边擦过,留下最后一句忠告,「你最好呆在这里不要乱走,因为不久之后——会有水灾。」

◆◇◆◇◆◇◆◇◆◇

那一夜,岳凌楼在那悬崖上度过。

风很大很冷很狂,仿佛可以把他扯成碎片。

那一夜,耳边都是呼啸的冷风,灌入衣襟,夺走了身体的温度。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把头靠在膝盖上。

直到第二天黎明,一阵脚步声把他从恍惚中唤回现实。缓缓抬头,他看到了月摇光,还有沈开阳和庭阁。

但是,月摇光竟一时没有认出岳凌楼来——他不敢认。

因为岳凌楼那一头青丝,竟在一夜之间,全都变成白发……

不仅颜色变得纯白,而且被夜风刮了一晚,狂乱不堪。肩上、手上、颈脖上,全都被那显眼的白色覆盖。衬得他原本颜色就很淡的皮肤,更加透彻,好像半透明似的。

岳凌楼站了起来,清晨的熹光浮在他的身体四周,好像一圈淡淡的光晕。

「回京城吧。」月摇光终于开口,不是强迫,更像是邀请。

要骗过太后,月摇光有千百种办法,他会奉命搜捕岳凌楼,不仅是畏惧毒药而已,还有一个原因——他想见见他。

然而岳凌楼却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说。

这时,水零儿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她的出现,让月摇光面露疑色,绝对意外。水零儿是为了见月摇光而来,并且告诉他一件事情,「月摇光,虽然我很讨厌你。但有件事瞒了你很久,我有些过意不去。」

月摇光回头望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你没有中毒。」水零儿沉下了眼,「因为真正的北极剑,早在十年前,就被折断了。」

「这不可能!」月摇光不信。

「是真的。」

水零儿讲起了一段往事。

十年前,少教主杨鹰不巧折断了北极剑,为了修剑,他去了云南,拜托紫星宫替他接好北极剑。而当时为他修剑的人,就是红叶。

红叶修不好剑,只好伪造一把,让杨鹰带回北极教。

假的北极剑上没有剑毒,这个秘密,连前教主都不知道,但杨鹰却告诉了当时北极教排名第一的杀手,沙华。

沙华答应帮他隐瞒这个秘密,所以从十年前开始,成为七星成员的人,都没有被剑毒所伤。

月摇光,沈开阳,庭阁,其实他们三人都没有中毒。他们身上的伤口,都是沙华用高超的剑术伪造出来的。也只有沙华才有那个本事,眨眼之间,在同一个位置,划出上千条伤痕,伪造出极像北极剑伤的伤口。

所以自从五年前,沙华死后,再没有人可以伪造出北极剑的伤痕。

而这,也是北极教在沙华死后,彻底解散的原因之一。

淡淡地讲完这一段故事,水零儿本以为月摇光会吃惊地说不出话,但谁知短暂的沉寂之后,月摇光竟大笑起来。他笑自己被一个谎言骗得团团转,为了解开那并不存在的剑毒,他投靠紫星宫,投靠延惟中,接近太后,最后竟得到这样一个真相——根本什么毒都没有!?

在月摇光的笑声之中,脚下的大地突然传来一阵颤抖!

「你们看那边!」沈开阳突然指着西方大叫起来。

众人齐齐扭头,竟是滔天巨浪排空而来,那翻江倒海的气势,好像连山崖都可以压倒!潮浪掀飞竟达到十米来高!来势汹汹,甚是恐怖!

「可恶!」月摇光捏拳咒骂一句,「一定是什么人炸开了水坝!」

潮浪在他们脚边炸开,激飞的水点向下雨一样劈头盖脸打下!巨大的轰响好像可以把鼓膜震穿,月摇光等人都不禁后退。

然而却有一人,始终未动。

望着那浊浪排空的奔腾,岳凌楼突然清醒,耳边仿佛响起了欧阳扬音昨夜的话:

『这里是青神寨地势最高的地方……』

『可能会有水灾……』

这一切,是否证明欧阳扬音知道这场水灾的到来,而她把自己带到这处悬崖,为的就是让自己避开这次水灾?

那么安排着一切的人,那个炸开水坝、水淹十三寨的人……

——只有一个可能!

想到这里,岳凌楼竟转身向那滔天的巨浪走去。

身后,好像有什么人在狂喊,但那声音已经被巨浪淹没,听不真切。

现在,岳凌楼眼中看见的,只有这一片巨浪;耳中听到的,也只有这一片轰鸣;脑中想到的,也只有那唯一的可能——是西尽愁!

是他,一切都是他做的!

他炸掉水坝,水淹十三寨,为的就重新封印圣血麒麟的肉身!

岳凌楼站在悬崖边上,巨浪向他扑来,一声巨大的轰鸣!

岳凌楼的身体消失在那片混浊的浪花中!

滚滚翻腾的巨浪,奔流不息的潮水,卷着岳凌楼的身体,消失在天际尽头。

◆◇◆◇◆◇◆◇◆◇

这不是自杀,而是赌博,岳凌楼赌的是西尽愁的一句话。

『当一切结束,如果你还想见我,我会出现。』

一切已经结束,西尽愁,我想见你,你在哪里?

身体被巨浪挟着不停沉浮,但岳凌楼翻腾的思绪却没有停止。欧阳扬音说的那个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地方,是否就是这一片水底?

——你以为我不通水性,你又躲在水下,我就找不到你了么?

身体渐渐下沉,不能呼吸的感觉不再像以前那么恐怖。

岳凌楼不会溺死,因为他从尹珉珉那里继承了圣血麒麟的另一半灵魂。他是和西尽愁一样的体质,一样不死不灭、一样长生的体质。

『你们应该在一起。』

因为这个原因,尹珉珉自杀。

水下,岳凌楼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处冰山,冰山中冻结着圣血麒麟的肉身,而那冰山边上,还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岳凌楼靠了过去,他看见西尽愁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捧起了他的脸,想把他唤醒,但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就像陷入了很深很深的沉睡。

——的确应该好好休息了,你太累。

拉住了他的手,岳凌楼也慢慢闭眼。

——我会等你醒来,无论多久。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一百年也好。

我会一直在这里,一直在你身边,等待着你再次睁眼。

一直等,一直等下去……

◆◇◆◇◆◇◆◇◆◇

水寨大潮,整整三天,才算平息。

若干天以后,在东方的河口,渔夫发现一块石碑。那是水寨大潮时,从上游冲下来的。渔夫虽然不识字,但却把那块石碑立在了河口。

碑上五个字,其中三个都已模糊。

只有最上面的两个字,也是刻的最深的两个,清晰夺目。

——挚爱。

面朝蓝天浮云,望着海枯石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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