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样淡了下去,那之后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耿原修一直没有现身。
秋季也走到了尽头,即使是四季如春的耿府,这个时节,空气中也多添了一份萧瑟,侯鸟南飞,每到傍晚,都听得到一声声拉长的鸟鸣。被子越盖越厚,衣服也越穿越多,每天晚上,清儿都会在岳凌楼的被褥里放一个暖壶,温着被窝。
那段时间,除了蓉姨,经常出入岳凌楼房间的人,就是耿奕。
不过每次,他都是偷偷潜进来的,虽然这里是他的家,但他却像作贼似的,蹑手蹑脚,生怕被人看见。他的目的不是岳凌楼,而是清儿。每次来都不是什么大事,有时是受了伤,来找清儿帮他擦药,有时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来和清儿抱怨。
每当他们在一起时,岳凌楼都在一旁装睡,或者悄悄走开,免得打扰了他们。有段时间,岳凌楼以为耿奕和清儿的关系,不只主仆那么简单。清儿看耿奕的眼神,和看他的眼神,绝对不一样。想比之下,耿奕就显得比较粗神经了,还是那么大声的说话,也不见他体贴温柔一下。其实,在耿奕心里,与其说他把清儿当情人,倒不如说他把清儿当成是自己的知己,或者姐姐?
还记得有一次,不知是说到什么,岳凌楼一时兴起,开玩笑似的就给耿奕背诗听,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问耿奕有没有心仪的女孩子。然而出乎岳凌楼意料的是,耿奕想了好半天,居然摇头了。本以为他是顾忌着彼此悬殊的身份,不敢说他喜欢清儿,但是看他那憨憨的表情,又觉得不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真的没有?一个都没有?」岳凌楼有些不相信,又问了一遍。
「真的一个都没有。」耿奕肯定地回答,顿了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竟脸红起来。
岳凌楼笑他说:「还说没有,脸都红了。」
耿奕闹别扭地转过了头,自言自语般说:「……如果说让人心动的女子,我倒是见过一次。不过,那已经很很久以前的事了……」
岳凌楼随口问道:「什么时候?」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在东边那间藏书的阁楼里,看到一副画。那画挂得很高,我那时个子又矮,看不太清楚。不过就是那远远的一瞥,那画中的女子就让我看呆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还以为画的是九天仙女呢。」
「难道不是么?」岳凌楼又问。
「不是。」耿奕说这话时,有些欲言又止,眼神躲开了岳凌楼,急忙补充道,「你不要问了。」
其实,即使不问,看耿奕的反应,岳凌楼也可以猜到那画中人的身份。那天半夜,岳凌楼偷偷下了床,披上外衣,提着灯笼,朝耿奕说的那间藏书阁走去。
那阁子已经荒废好久了,窗框和门锁上,都积满了厚重的灰尘。轻轻一模,手指立刻就变得黑漆漆的。锁门的那把锁子,经历风吹日晒,早就锈迹斑斑,腐蚀不堪,岳凌楼轻轻一推门扉,只听『咔咔』一声,那锁竟裂了,『哐』一下坠到地上,把岳凌楼吓了一跳。
夜风一吹,门『吱呀——』一声,敞开了一条缝隙。一股书卷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灰尘因为门扉的震荡到处乱飞。
见状,岳凌楼不禁颦眉,用手在鼻旁扇了扇,但依然被呛得咳出眼泪。他把手中的灯笼向上抬起,蒙胧的光线照亮了脚边有限的一块空间。环视一圈,只见到处都是书架,满满的全是古书,用线扎着,好像一翻就会破掉。
岳凌楼一边向四面看去,一边缓缓朝前走。终于,他停在正北面的墙角边。整间藏书阁,只有那面墙没有摆一个书架,也没有放一本书。只有一张真人大小的画像,稳稳地悬挂在墙边中心。四周一片空旷,但惟独那幅旧画,色彩绚丽如初。
岳凌楼缓缓举灯,随着光圈的上移,画面逐渐清晰。他可以看到红色飞舞的桃花,青绿的草,一名黄衣长裙的美丽女子,正站在画中,恬淡地微笑着。画卷的右上角,还提着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竟是《人面桃花》。
果然,岳凌楼突然一阵冷笑,果然……耿奕当年看到的女子,就是慕容情!那个令耿奕心动的女子,竟是慕容情!
那是怎样一个女子!她到底有什么魔力……
突然,岳凌楼变得很恨!
他不知道他恨的是不是慕容情,他只知道自己开始变得不太正常,只知道自己想毁掉这一切。关于慕容情的这一切,他都不想再看到。
那天晚上,荒废已久的藏书阁发生了一场大火。那火烧掉了藏书阁内几乎所有的东西,只留下几根焦黑的房梁,倒塌的柱子,其余的一切,全都化为灰烬。
「这场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耿府上上下下都在这么议论着。有人说那天晚上,他看到一个提着灯笼的白衣少年进了藏书阁,那身形,和岳凌楼颇为相似。这些话当然也传到了耿原修耳朵里,但他并没有追究。只是找了几个工匠,把那堆废墟收拾了一下,就再没了其他动作。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的平静也出乎了岳凌楼的意料。
岳凌楼烧掉了慕容情的画像,而耿原修竟然无动于衷?后来静心一想,岳凌楼也想通了。如果耿原修真的看重那幅画的话,就不会让它挂在废宅里几年都不管。那张画,一定是也是耿原修不想看到的东西,同时也是他舍不得毁的东西。只能把它挂起来,让它自己慢慢尘封。岳凌楼的一把火,也帮了耿原修的一个忙。
藏书阁着火,耿家的人都怀疑是岳凌楼干的,但就是没人敢大声说出来,大家都窝在角落里小声议论着:「这个孩子……也开始疯了,耿家以后,更不太平了……」
为了藏书阁着火一事来质问岳凌楼的人,倒是有一个,就是耿奕。
第二天一大早,耿奕一听到着火的消息,就冲进了岳凌楼的房间。那个时候,岳凌楼正躺在床上,无神的双眼大大睁开着,望着床上的纱帐出神。
耿奕一把把他从床上揪下来,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直到把岳凌楼眼瞳中的焦距摇出来,直到岳凌楼眼中的焦点集中到自己的脸上,他才吼道:「你说,火是不是你放的!」
耿奕的语气不是问,根本就是十足的肯定。他白天刚刚跟岳凌楼说了那藏书阁里有画,没想到一到晚上,那阁子就被烧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岳凌楼不说话,他推开耿奕的手,重新爬上chuang去,拉过被子,把自己盖好。
「你说到底是不是你!」耿奕急了,一把掀开被子,扯住了岳凌楼的手腕大吼。
这次,岳凌楼终于回话了。他说:「是,是我,是我烧的。」
「好端端的,你烧了它干什么!」
岳凌楼不答反问:「为什么不能烧?那里面有你舍不得的东西?……你说,是什么?」
「哎呀!」耿奕不知道怎么答了,沉沉地叹气,「跟你说你也不懂!哪有你这样的人,到处放火,搅得人心惶惶的。」
岳凌楼突然一声冷笑:「你舍不得那幅画,是不是?」
「不是那个道理!」
本来是耿奕来逼问岳凌楼,没想到这会儿,倒成了岳凌楼在逼问耿奕。
「没有关系……」岳凌楼轻轻地说着,他抚住了耿奕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他们两人视线相接的瞬间,耿奕显得有些慌乱,而岳凌楼却是沉静得不泛一丝涟漪。
岳凌楼的表情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画没了,没有关系,因为……还有我,因为还有我……你看着我,你好好看我……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那个画上的人?」
「你怎么可能是画上的人!」耿奕推开了岳凌楼,皱眉说,「那画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了,画中的人,也是几十年前的人。怎么可能是你!」
「如果不是我的话,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以为那是我!」岳凌楼发疯似的大吼,用尽全身力气抓住耿奕的手,「如果不是我的话!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是我!都以为是我!」
「我没有以为是你!」耿奕也急了,反手把岳凌楼的手拧到身后。他本是习武之人,岳凌楼哪是他的对手,眨眼之间,就被制服到床上。岳凌楼发疯似的举动,耿奕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是吃错药了,还是被疯狗咬了。
稍稍顿了一会儿,耿奕才问道:「你说清楚一点,到底什么谁以为你是谁?」
「你们……」被压在床上的岳凌楼大口喘着气,手臂好像都快断掉似的,但是他最痛的地方不是手,而是心,「……你们眼里看到的人,都不是我……是我娘,都是我娘……」
听岳凌楼一说,耿奕更昏了:「什么是你娘?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没有错……」岳凌楼脑中一片混乱,他茫然地望着前方,瞳孔再次变得没有焦距,「如果错了的话,他为什么会对我做出那种事情?」
「谁?」
「你爹。」
「哪种事情?」
「……」岳凌楼刚一犹豫,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尖叫。听声音就知道那是清儿,耿奕蓦然起身,朝门外冲去。岳凌楼趴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还差一点,他就说出来了。话已经到了嘴边,还差一点耿奕就什么都知道了。如果没有清儿的尖叫,岳凌楼恐怕已经说出真相来了。
耿奕离开了,房间里突然变得很静。岳凌楼隐约可以听见房间外耿奕和清儿的对话。耿奕先问怎么了,清儿支吾了半天,才说她看到老鼠了。耿奕一边叹气,一边说大白天,哪有那么胆大的老鼠,一定是看错了。
耿奕听不出来清儿是在找借口,但是岳凌楼却听得出来。
他知道清儿是故意的,故意引开了耿奕的注意力。耿原修对他做的事情,如果被耿奕知道了,谁都不敢想象事情会发展到哪种地步。然而,真相并没有像清儿所期望的那样,永远被隐藏下去。
十天以后,那场慕容情带给耿家的噩梦,终于牵扯到了耿奕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