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大海上风平浪静,时间接近黄昏,橘红色的夕阳已经有一半沉入海平线下,冒出海面的部分仿佛半个鸡蛋黄,正以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徐徐下沉。
远处波光粼粼,好像有人捣碎金砖洒在海面上,灿烂光芒映得天空也金光闪烁。
主桅杆的瞭望台上插着一面金色的旗帜迎风飞扬,被海风刮得猎猎作响,几乎快要被撕碎,不过依然可以辨出上面血红色的“天翔”二字。
天翔门分为东西南北四堂,各有堂主统筹指挥。南堂负责船运,堂主耿奕是药王神耿原修之子,年纪轻轻却已可以独自率领商船往返于南洋与杭州之间。
现在这艘船正在从南洋返回杭州的途中。
本朝只在杭州和广州两处设立市舶司,主管海外诸国朝贡事务以及海路通商。其中杭州港面向东方倭国,广州港则面向南洋诸岛,无——论朝贡船还是商船都只能在既定的航路上通行——因为这是最安全的航路。
但是,部分商船为了逃避市舶司征税,或者秘密偷运朝廷明令禁止的禁物入境,那就只能铤而走险、船行偏路。可一旦偏离安全航路,便有可能遭遇海盗,落得人财两空的下场。
本朝海上的霸主是一个名为“净海帮”的庞大组织。他们横行于杭州和广州之间的广阔海域,专门以打劫偏离航线的走私船牟取暴利。
现在耿奕率领的这艘船便行驶在净海帮的地盘上。尽管净海帮平时在海上横行霸道,但依然不敢轻易得罪实力雄厚的天翔门。所以只要船上挂出“天翔”的旗帜,便可在净海帮的眼皮底下畅通无阻。
正因为如此,天翔门的人都比较松懈。此时甲板上空无一人,劳累了一天的水手们都聚在船舱里吃饭,只有瞭望台上有一个人放哨。
船月复深处,耿奕端着一碗饭,推开某房间的门。
晦暗的房间中一张架子床纱幔低垂,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蜷缩着一个人影。
人影听见耿奕走进房间后缩得更紧了,发出无声的抵抗。
耿奕掀开帘子坐在床边,问:“还是不想吃饭?”
人影没有回答,因为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再忍耐一下,大概还有三四天就靠岸了。”耿奕把饭碗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低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可怜的白衣人。
这只一声不吭、气息奄奄的病猫便是岳凌楼。虽然他平时在陆地上盛气凌人,但最大的弱点就是怕水,每次出海都能要了他半条命。这次要不是耿原修让他随耿奕熟悉航路,他打死都不愿意上这艘船。
“凌楼,你好好休息吧。”耿奕说着站起来正要走,但膝盖还没伸直,身体突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接着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四脚朝天地跌到床上。角落里的岳凌楼被他压得差点吐出来,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架子床剧烈倾斜,他们两个人都向床头滑去。最后幸好被床栏杆和帘子挡了一下,不然就要跌到地上去了。
耿奕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抓住栏杆站起来。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手下仓皇失措的脚步声和尖锐的嚷叫:“堂主堂主!撞船了——”
撞船?耿奕大惊失色。岳凌楼也强忍着头痛和恶心,抓着耿奕的衣服勉强站起来。
在手下的催促下,他俩用最快的速度冲到甲板上。
这时甲板已经被十多名手持大刀的海盗占据了,天翔门的水手也全都聚在一起。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大打出手。
看到这架势,耿奕急忙大喊一声:“都不许动!”只要一动手就是你死我活。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海面上光线阴暗,而且还笼罩在浓雾之中。岳凌楼站在甲板上抬头都看不到“天翔”的旗帜,心想这群海盗肯定不知道他们的来头。被晕船折磨得憔悴不堪的他上前一步,强打起精神问:“天翔门来往于这片海域已经十数载,从未遇到任何滋扰,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询问对方身份的同时也自报家门,普通海盗听到“天翔门”的名号就该知道抱拳谢罪了。
果然不出岳凌楼所料,听到他的话后,为首一人立即露出惊愕的脸色,急忙扭头吩咐手下不要杀人。那人大概二十五六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桀骜不驯的气质,就算知道闯祸了也不肯轻易低头认错。
他上前一步对耿奕和岳凌楼喊话道:“我叫不信邪,净海帮十八大船主之一。今天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天翔门,总之撞坏了我的船就要赔!不然休想活着上岸。”
听到这话后,岳凌楼才知道他们不是来打劫,而是来索赔的。刚才海上浓雾笼罩,大家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船只。待到突然惊见前方有船逼近,想要掉头但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才撞到一起。
天翔门的船高大坚固、一丝未损,但是不信邪的船却被撞出一个大坑。虽然不至于立即沉船,但却再也经不起大风大浪了。
双方争执之下,气焰嚣张的不信邪死死威逼耿奕赔船,而且还抓了岳凌楼当人质,说不赔船就不放人质走。对方人多势众、蛮不讲理,而且海上又是他们的地盘,耿奕不想闹得血溅三尺,最后只能眼睁睁看不信邪把岳凌楼带走。
谁料祸不单行,那天半夜海上突然狂风大作、波涛汹涌。
不信邪被撞坏的船在狂风暴雨中颠簸沉浮,船上的岳凌楼几乎快要昏死过去。最后他根本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只感到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就在意识快要消失的前一刻,他听见耳边传来海盗们凄厉的惨叫和头顶的电闪雷鸣。
被巨浪击碎的船体四分五裂,岳凌楼在混乱之中抱住了一截碎木。
冰冷的海水向他涌来,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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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凌楼在噩梦之中随波逐流。不知道喝了多少海水,也不知道沉到多深的水下。他感到自己全身都被浮力包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虚幻地悬浮在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空间中。
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眼前终于渐渐出现白光。
他试探性地睁开眼睛。哪怕只是一道缝隙,刺目的光芒依然急不可耐地闯入眼帘。不等他看清周围的事物,耳边就传来一声温柔的话语。
“你醒了?”是少女喜悦的声音。
意料之外的声音令岳凌楼警觉地蓦然睁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竹编的床上,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名陌生的少女正盯着他的脸瞧。
少女大约比岳凌楼小一两岁,皮肤被晒成美丽的小麦色,灵动的双眼看上去非常机敏。
“我叫阿香,昨天你和朋友遇到风浪,都被冲到桃花源来了。”少女莞尔一笑。这里似乎是她的家,她非常随意地起身给岳凌楼倒了一杯水。
“桃花源?”岳凌楼直起上半身,坐在床上,环顾了四周一圈。
阿香的话立即令他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不过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应该是在桃林尽头,而并非大海之中。
阿香猜透岳凌楼的心思,笑着说:“当然不是你想的桃花源,而是海圣母的桃花源。”接着她简单地介绍了桃花源的来历。
几百年前,海上各岛国矛盾重重、战争不断。某岛国公主要去另一个大岛和亲,但是和亲船行到一半却遭遇风暴,公主和陪嫁的丫鬟奴仆全都漂流到这座荒岛上。
船已经被巨浪击毁,他们无法返航,只得在岛上生活。幸好和亲船上装有蔬菜粮食的种子、家畜、织布机等生活必需品,他们很快就在岛上开辟出新的家园。
公主饱读中原诗书,憧憬陶渊明描绘的世外桃源,希望这座岛也可以成为一个与世无争的安乐乡,于是便把这里命名为“桃花源”。而这名公主则被岛民尊称为“海圣母”,守护着桃花源的安宁。
几百年来,这座小岛一直与外界没有任何交往,外界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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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归陆地后,岳凌楼的体力很快恢复。饥肠辘辘的他吃了阿香煮的海鲜面后终于再次体会到月复中充实的满足感。他从阿香口中打听到,包括不信邪在内的十名海盗也都被冲上岸,现在分别住在不同的岛民家里休养。
要想回去必须要有不信邪的帮助,于是岳凌楼请阿香带他去见不信邪一面。阿香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两人出门来到街上,岛民彼此熟识,阿香每遇到一个人就要打招呼。大家也都知道岳凌楼的来历,热情地问候他。
岳凌楼点头应付着,有些不习惯如此淳朴的民风。这里与外界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军队也没有官府,好像所有人都是普通的农民,从穿着和房屋上完全看不出贫富差异——果然就像宁静安逸的世外桃源一样。
刚走几步,岳凌楼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巍然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塑像。塑像大约三丈多高,位于地势较高的地方,无论身在小岛何处都能看到。
阿香见岳凌楼感兴趣,便带他来到塑像脚下。这时岳凌楼才发现那是一座木雕。
木雕深深地扎根在土地中,仿佛一棵参天巨树。木像周围是一片圆形的空地,岛上所有民房全都围绕在木像周围。
阿香告诉岳凌楼,这座“海圣母”雕塑就是桃花源的守护神,保佑岛民们无灾无厄,幸福终生。海圣母一手持宝盒,一手托净瓶,动作栩栩如生,神态和蔼善良。据说是几百年前,用从和亲船拆下来的木材修造的。
“海圣母……”岳凌楼抬头仰望这座庄严神圣的雕塑。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有一丝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