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傍晚最后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屋檐落下,喧嚣了整日的集市渐渐安静下来,然而清水河畔的画舫上却开始张灯结彩,迎接一年一度的中秋盛宴。
微波粼粼的水面倒映着舫上繁华的彩灯,从河面拂过的清风中带着奢靡的香粉味和女子们娇柔的笑声。
清水河畔有一处歌楼,名为“一等堂”。这里不仅是清歌雅乐之处,而且还是一个有名的美女窝。早有“天下美女尽出一等堂”的赞誉将其推上遥不可及的尊崇地位。为了帮舞姬们抬身价,一等堂的惯用办法就是故弄玄虚,所以就连许多常年流连于此的人都不曾亲眼见过一等堂中红牌的真容。但是唯独这中秋之夜,一等堂会破例让堂内最美的舞姬在清水河畔上演一场如梦似幻的《奔月舞》。
《奔月舞》是一场大型的独舞表演。中秋之夜将有五艘花船在清水河面上围出一个圆形的舞台,船与船之间连着纵横交错的铁丝。一名腰缠白绸、臂绕水袖的舞姬悬挂在半空之中,以夜幕星辰为背景翩翩起舞。她时而踏碎水面月影,时而掠过空中玉盘,轻盈地穿梭于画舫之间,就像嫦娥奔月般飘逸非凡,常令赏舞之人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人间还是仙境。
每到中秋之夜,清水河畔就会涌来大量慕名而来的恩客,从小在杭州长大的岳凌楼也是其中之一。他第一次赏舞是被义兄耿奕花言巧语骗来的,从那以后便成了习惯。不过对于他来说,就算是再美的舞蹈,一年看一次连续看过两年后便不再像其他人那样惊叹盛赞了。
他现在最感兴趣的东西其实是一等堂特制的水晶月饼。这种月饼每年只做五十个,分送到五艘船上,就连上座贵宾席也只能分到三个。前两年这三个月饼都被同门抢光了,岳凌楼连渣都没有吃到,所以今年下了决心一定要尝一尝到底是什么味道。
今年献舞的舞姬与前两年一样,是一位名叫“绛雪”的美女。她成名很早,许多年前就被选为嫦娥舞姬,此后一直是一等堂中的头牌。岳凌楼虽然从未看清她的真容,不过粗略算来便可知她大约已是色相衰退的年纪。最多再过两三年,《奔月舞》的舞姬大概就要换人了。
去年中秋夜时,绛雪出场之前便有一名名叫“欧阳扬音”的女子先跳了一段序曲。恐怕这欧阳扬音不久之后便会接替绛雪的头牌之位吧。
夜色渐深,河风渐凉。几杯美酒下肚之后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却也令人头晕眼花起来。
喧嚣的人声中,岳凌楼听见身旁同门带着醉意议论纷纷。有人抱怨:“怎么还不开始?”有人关心舞姬:“今年还是绛雪么?”然而岳凌楼思考的问题却是:“说好的月饼呢?什么时候才能送上来……”
就在岳凌楼频繁张望之际,忽然听见丝竹之声悠扬响起,乘着清凉的晚风在夜空盘旋。刹那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上千双眼睛齐刷刷地汇聚到岳凌楼所在的主船船舱顶上——这里便是舞姬出场的地方。
只见皎洁的月光下,一名全身洁白、面掩薄纱的舞姬用脚尖站在从舱顶伸向清水河中央的木杆上。
木杆仅有女子手臂粗细,其上镂空雕刻着富丽繁华的牡丹花图案,就算是六七岁的小女孩站上去恐怕都要折断,然而这名舞姬却仿佛没有重量似的,站得平稳从容,姿态优美飘逸。
空灵的乐声如船下流水般淡淡响起,舞姬没有舞动分毫,但是身上的白衣和绸缎却已开始随风轻扬,宛如具有生命的精灵般帮舞姬跳着前奏。
脸颊被醉意染红的耿奕放下酒杯,眯起眼睛盯着斜上方不远处的舞姬,自言自语:“今年只有绛雪,欧阳扬音竟然不出场。”
就连心系月饼的岳凌楼都暂时忘记美食,抬头仰望圆月下嫦娥仙子般美丽的舞姬。
清雅的乐声渐渐变得气势磅礴,仿佛溪水正流向瀑布。
眼看舞蹈马上就要正式开始,观众们全都翘首以盼。这时突然有一名丫鬟气喘吁吁地快步跑到绛雪身旁,匆匆说了几句什么。绛雪听后轻轻点头,然后专注地面向河中的舞台。
月上中天,五艘花船的中心便是月亮的倒影。
在一小段灵巧快速的伴奏后,做好准备的绛雪足尖略点,轻盈地在空中翻了一个身,舞动着水袖向倒影滑去。她柔若无骨的身体与绸缎一起在夜风中翩跹飘舞,舞姿时而柔美时而有力。身影时上时下,有时踏月而行,有时奔月而去。
赏舞之人无不如痴如醉,看得目瞪口呆。
直到上阕结束,落在水中倒影上的绛雪微微收敛舞姿后,终于回过神来的观众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一段舒缓的间奏后,绛雪再次升上半空——蟣uo渍?娇?肌Ⅻbr />
如果说上阕单纯只是表演的话,那么蟣uo妆闶歉杪チ膊频挠蜗贰N杓б廊惶?瑁??侨绻?锌纯湍贸鼋鹛跻?薄⒅楸τ袷危?杓П慊岱傻剿?拿媲氨呶璞呤涨?K蛋琢司褪嵌骺鸵恢狼Ы鹇蛭杓Ы?嗬氲那愠且恍ΑⅫbr />
什么人肯拿出什么样的财物,越是价值连城越能让舞蹈和气氛达到高潮。但是绛雪身为一等堂的头牌,见钱眼开只会令她身价大跌,所以入不了她眼的宝贝她一般不会飞过去。
岳凌楼记得去年跳开场欧阳扬音收了不少银两,但是绛雪出场后却只收了一箱金粉。结果金粉后来全都被她倾洒河中,用来增添舞蹈气氛了。
那景致真是美不胜收,洁白的月光下流淌着漆黑的河水,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五彩的灯火,闪烁着灿烂的金粉——仿佛是一场浮华奢靡的梦。
正在岳凌楼回忆之时,突然看见对面船上有人趁着酒意跑到船头上,挥舞着手上的几张银票大喊绛雪的名字。那艘船上坐的都是普通散客,不同于岳凌楼这艘尽是贵人的精美主船。通常这种人叫几声就会被拉走,所以其余几艘船上都传来轻蔑的笑声。
然而,半空中白影微微一晃,绛雪竟转身向那人飞去。
一只脚已经跨出栏杆外的莽汉看到迎面飞来的绛雪后都吓呆了,岳凌楼隔着半条河都能看到他愕然睁大的双眼。人群中的讥笑声顿时变成了倒抽气和惊讶的呼声。
半空中眼眸含笑的绛雪优雅地伸出手去,眼看指尖就要碰到银票的瞬间,突然只听“啊”的一声惊叫——绛雪竟然消失了。
与此同时,什么东西刷的一下向四面八方弹开。
就连对面的岳凌楼都感觉到危险逼近,下意识低喊一声“小心”。
耿奕敏捷地抓起宝剑挡在脸上。刹那间只听“当”一声,好像有什么柔软的利器划过,在坚硬的剑柄上留下一道指肚长的深深划痕。紧接着后面传来几声惨叫,船上乱作一团。
岳凌楼看了一眼那痕迹后马上说:“是铁丝。”
跳舞用的铁丝突然断裂,绛雪掉入河中,看客们也被反弹的铁丝打伤。对面那艘船上更加混乱,所有人都涌上船头,探身向水下望去。水中有三名男子正在奋力抢救绛雪,洁白的长绸漂浮在水面上,仿佛一条蜿蜒的白蛇。
铁丝断裂,舞姬坠河,这可是《奔月舞》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意外。
就在岳凌楼与耿奕起身向船头走去时,二楼船舱中突然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小姐——”抬头一看,正是表演前与绛雪耳语过的那个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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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雪很快就被捞起来送回主船二楼的舱房中。
她被抬上楼时岳凌楼混在人群中匆匆看了一眼,只见她脸色雪白,嘴唇青紫,全身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了。果不其然,一刻钟后二楼就传来绛雪丧命的噩耗。
大好的中秋夜舞姬突遭横祸,人群中响起阵阵哀叹。
在女子们悲伤的哭声中,一等堂的老板娘立即召集所有与舞蹈道具有关的人,对他们一通厉斥。然而他们都不承认是自己的错,都说事先已经检查过数次,铁丝绝无问题。
在混乱的骂声与争辩声中,一名丫鬟哭着说:“表演前我仔细确认过,铁丝完好无损,架设的位置也都正确。这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要害死小姐……”
这丫鬟名叫香玉,五年前被卖进一等堂后一直伺候绛雪,两人情同姐妹,绛雪还把《奔月舞》也传授给她。
既然懂得舞蹈和道具每一个细节,做事又谨慎小心的香玉都断言说铁丝没有问题,那便肯定没有问题。老板娘迟疑片刻,立即派人去衙门报了案。
捕快周正通很快带人赶到,他们首先彻查了那个用银票吸引绛雪飞过去的莽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接着又让负责道具的人仔细检查,最后终于查出有人在主船系铁丝的铁扣上动了手脚。铁扣被微微撬开,一旦绛雪飞远就会断裂,导致落水身亡。
香玉清楚地记得,傍晚她最后一次检查道具时铁扣还是正常的,肯定有人在这之后偷偷撬开了铁扣。然而这段时间正是船上最热闹的时候,只有尊贵的上宾和一等堂内部的人才能登上主船,照理说不可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坏道具。
主船上的所有客人都接受了周正通的盘查,岳凌楼和耿奕也不例外。等到他俩总算证明自己的清白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脸上充满醉意和困意的耿奕打着呵欠直说“晦气”,与岳凌楼并肩离去。虽然有人丧命,但说到底绛雪只是一个不相关的外人,他们心中只觉得遗憾,远谈不上伤心。
就在两人走到放糕点的地方时,岳凌楼突然停下脚步,盯着脚边“啊”了一声。
耿奕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甲板上有一团被踩得稀巴烂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岳凌楼惦记了三年都没有吃到的水晶月饼。
绛雪坠河后铁丝反弹,主船上七八名看客都受伤了。当时船上一片混乱,月饼大概就是在混乱中掉到甲板上被踩烂的。
“你先走。”岳凌楼低着头,声音十分沉重。
耿奕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忙问:“你要干什么?”
“为月饼报仇。”岳凌楼的背后突然燃起熊熊的地狱之火。
“不是绛雪么……”耿奕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