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渺无音讯,没有来过,更没有派人来过。你说绣梅馆这地方也奇怪,虽然地处偏僻,可平日里总有那么三三两两的人路过这地方。但偏偏这段日子里,这地方就如同一座死城,除她以外,没有任何人气可言。
刚开始的两日,她还在晚上偷偷溜出去过,依旧是扔掉那些换下来的脏衣服,顺便去厨房要热水,擦洗身子。路过储宫正殿的时候,她总是会躲在角落里驻足,望上那么一阵子,灯一直没有亮起来,说明太子这段日子,晚上都不曾留宿在自己的寝宫之内。
谁又得宠了,谁又晋封了?余香一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为太子绣好了那个锦鲤荷包,为皇上寿宴的歌舞也编排的差不多,一切都只等着再一次见到他。
可是,这一等,就是七天。
还有两日便是皇上寿宴了,歌舞不曾在太子面前演过,甚至她都不知道太子有没有在这七日之内更改了主意,将这寿礼变换成别的事物。
但她记得,太子承诺过她,她便应当信奉这个承诺,她是要陪伴着这个人生死不离的,所以信守他的承诺,也是应当的。
终于在第八日早上,太子派达公公传唤,告知她现在更衣梳洗后,即刻赶往正殿。
余香不知道太子口中这句“更衣梳洗”到底指的是什么事情?所以她并没有换上什么华贵衣裙,依旧是那一身奴婢的衣服,赶去了正殿。
七日未曾来此,现如今竟然紧张异常。
她以为自己除了死,天不怕地不怕,可此时她竟然害怕见到他。
这怕,是因为思念。
正殿内,他坐在正前方的椅子上,眼神飘忽不知在思索着什么。那张她惦念了好久的面孔,现如今就在眼前,她却不能走过去触及这温暖,这滋味也不好受。
“奴婢叩见太子殿下。”余香跪下来给他行礼,她在等待着太子扶她起身。许多次了,她在示意要跪的时候,都会出现一双温暖的大手,将她拉起来。
然而这一次,并没有。
“天宁,此次召你前来,本宫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太子的话带着一丝沉闷,这样的语调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并不常见,这气氛让余香没来由的心慌。
她有预感,接下来太子说的每一句话,于她而言,都不会是有利的消息。
“喏,殿下尽管吩咐。”余香说完这话,垂着脑袋,抿着唇,等待着接下来的答案。
“父皇寿宴献舞一事,因你身子不好,无时间准备,本宫已经交给孟良娣去做了。后日就是父皇寿宴,本宫深知再将此事托付给你也是强人所难,你可理解?”太子的语气淡淡的,就是非常正常的君臣语气,可这语气在余香听来却分外刺耳。
“喏,奴婢理解,多谢太子殿下厚爱。”这个答案是余香没有料到的,太子说过要信任,她便信任。太子说过要她去献上歌舞,她便彻夜不眠也精心练习,为了准备更好的词曲,她绞尽脑汁,掏心掏肺。但是现在,太子却对她说,不必了。
孟存菲去献歌曲的确是她的处心积虑,可是她没有想到,太子竟然欣然同意,并且撤下了自己。
怎么可能?余香悄悄抬眼去看太子的脸,她在那张精致的面孔上想要寻找到一双注视自己的眼睛,然而并没有。
许是感受到她注视的目光,太子低头看了她一眼,那居高临下的眼神令她心颤。
为什么短短数日未见,这炽热的眼神就会变成另一番模样?难道是她那绣梅馆里的时辰与外面不一样,绣梅馆内过一日,外面世上已千年?
“好了,若是没有别的事情,你便退下吧。”这是太子第一次对余香用了“退下”这个词,那身份之别在此刻彰显无疑。
余香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绣了多日的锦鲤荷包,双手献给太子道:“太子殿下,奴婢还有一件事。这荷包绣好了,顺路就给您带来了。您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达公公,将那荷包收下,放到盒子里去吧。”太子殿下这么说着,根本不曾亲手接过余香递过来的荷包。
就这么一瞬之间,余香的心比三九寒冬还凉。
余香捏紧了手心,忍住身子的颤抖,告诫自己不要再出乱子。按照现如今的局势,看来自己成为太子妃一事许是要再无端生出牵绊,她不能再犯下其他把柄,被人抓在手中。
太子若是疼惜自己,便是自己好命,多了一份福气。人家若是不疼惜自己,那也是人家的念头,自己当识本分,不能痴心妄想。
只是太子啊,那些温柔岁月,枕边低语,难道是午夜梦回时的想象吗?
这一刻,余香前所未有的落寞,原本被太子照耀得充满温暖的心房,此刻却是空空荡荡。入宫以后,唯独能够让她觉得安慰,觉得值得的人便只有太子了,现如今太子对她这般冷漠,如若是在人前,她还能够理解,告诉自己太子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给他人看的。但刚才她去面见太子的时候,储宫正殿内,除了太子以外,没有任何外人。为什么?为什么太子会对她是这般态度?
现如今,没有了太子的怜爱,失去了皇上寿宴时的献舞机会,就连那唯一能够令她雀跃的太子妃之位,似乎也变得渺茫起来。那她此时此刻,还能够在这宫里,依靠着什么念头生存下去呢?
她想要逃出皇宫,离开长安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摆月兑掉这些令人疲乏的一切,重新开始。
太子也好,周子欢也好,她既然得不来,便都舍掉就好,无需执着。
忽然想起当日白马寺里,法师对她说的那些话,不怨他人,怨是自己执念太深。
她的执念是什么?苦苦求得那富贵的位置,还是一个能够相守白头的人?其实这些都不是她的本心,她本来只是想要活下来的,在逃离开吴县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帮她什么,所以她只是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但渐渐的,她在这条“步步为营”的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直至现在,她却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其中,进退两难。
她望着储宫之内那纵横交错的一条又一条路,它能通往无尽的宫廷殿宇,但没有一处是属于她的位置。
正如这未央宫之内有千万张陌生面孔,却不曾有一个知心的人。
思绪万千,最终能够回到的地方也只有绣梅馆,望着这一方院子,正中间栽着几棵梅树,不到季节,什么花儿都不开。
要说这梅花也奇怪,春夏时节,百花争艳,唯独不见它的身影。倒是那腊雪寒冬之际,偏偏它独自绽放的别样好看。那鲜红也好,艳粉也罢,这白雪皑皑之中,你便只瞧得到它的风姿。你纵然不喜欢它也无妨,反正这冬日里又没有别的花儿开,所以这腊梅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否则,便什么花都没有了。
盯着这梅枝沉默了半天,余香忽然想通了,不如就学学这腊梅如何?当下春夏之际,任由你们各展风姿,活得妖娆。待到寒冬腊月之际,又看你们拿什么跟我争?
留得青山在,怎怕没柴烧?白马寺的法师还真是说对了,她就是执念深重,那又如何?
凭什么别人就能站在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尽享荣华?别人有的,她也要有;别人没有的,她也需争的来。
此时此刻,她需要做的不是站在这儿垂丧着一张脸,恨自己生不逢时。她该搞清楚在她躲在绣梅馆养伤的七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太子对自己态度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有,究竟有没有可能在这两日之内,重新扭转格局,让她再一次站在太子正妃的位置上。
只要她肯做,天下间便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余香这么想着,唇角微微上扬,回到屋子内重新整理衣冠,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裙,赶去了明兰馆。
你孟存菲既有本事在我养伤之时夺取了我的机会,就该做好了应对我的心理准备。
余香这么想着,伸手叩响了明兰馆的院门。
“谁啊?”开门的宫侍正是阿梦,见到余香的那一瞬间,阿梦呆在原地,为什么她会来这里?这几日于阿梦而言并不好过,自从自己将那几张写满词曲的纸张交上去后,孟存菲便不知道利用了什么法子扭转了太子殿下的心意,让自己的地位顷刻间翻天覆地。而默默帮了自己的余香,听闻还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养伤,也不知道有没有听闻这些消息。
她无数次想要跑到绣梅馆告知余香这一切消息,却又退缩了,畏惧了,孟存菲当前得宠,如若真的将她得罪了,自己又岂会有好果子吃?自己只不过是个宫侍,现今还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又如何能够保得住余香呢?
所以,她在心里默默定下了规矩,这段日子她便不出这明兰馆,哪儿也不去,便不会遇上余香,以免尴尬内疚。
可是万万没想到,余香竟然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