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阿飞!快到妈妈的怀里来!放心,这里很柔软一点都不硬的。」
听到从身后传来的这声叫唤,飞厉的面上不由泛起了一丝笑容,那其中既有好笑,亦有无奈……后者所占的成分更多。
飞厉没想到自己的母亲能够说出这种话来,就当作笑话听听吧。他可没有回到母亲怀抱的打算,即使那的确很舒服的来着。
自己的母亲啊……真是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女人啊。
在心中翻滚着的是算不上抱怨的感慨。月都的其他人大概不会想到八意永琳会有这种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性格吧,因为永琳只在比较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显露这一点。
不过,是不是在自己的面前尤为过分呢?飞厉有时会不禁这么想。其实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根本没什么站的住的理由,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那是~不是因为他希望自己对于永琳来讲是个独一无二的人呢?到底是否拥有这种想法,别说神了,连飞厉自己都不太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永琳对于他来说,绝对是无可替代的家人。
「……还是去找绮罗吧。」
将这种只会干扰自己的思绪从脑海中排除,他重新确定了目标。
没错,现在要挂心的不是永琳。
比起无论怎样也不会突然从飞厉面前消失的母亲来讲,还是现在正不知所措的少女更值得他伸出援手。
只是……该怎么跟她说呢?
想起刚才少女那副少有的茫然姿态,飞厉少有的感到棘手了。
没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抱着这种顺其自然的想法,他步伐稳健的走向了刚才的房间。……然后,当看到绮罗的状态之后,他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喂喂!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如果武藏泉下有知的话可是会为你现在的样子发愁的。」
可以说是极为严峻的话语。但飞厉本来也不想这么说的,只是绮罗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让他是在没了办法。
简直就像是得了失魂症一样……平日里清澈坚定的目光毫无焦点,迷茫的盯着前方,连飞厉已经到了她面前也没有发现。
这未免与平时的反差太大了些。实在受不了的飞厉不得不说出这种话。
虽然源氏的这种反应无疑是拜永琳所赐,不过他还是不禁有些伤感的想到,自己有那么吓人吗?
听到要与自己结婚能够吓的让那么一个武家之女变成这样?若真是这样,那也太过可悲了。
……当然,飞厉不可能有那么吓人。如果一定要让绮罗对飞厉的感觉做个选择的话,选择是喜欢还是讨厌的话,那么回答理所当然是前者。
绮罗只是……单纯的震惊到了。被永琳话语中所展开的可能性所震惊。
以如同在质问己身一般的态度修习武艺,以成为高洁之人的愿望锻炼自身,在经过千锤百炼后终于有了现在的姿态,如同无暇利刃的武人。自始至终,她也坚定不疑的走在这条路上。不,这么说或许不太正确……这个少女,绮罗从来没有看到过除此之外的第二条路。
所以,当她看到自己前方的崭新可能性后,不由产生了莫大的动摇。
源氏的正统血脉,源武藏之女,自她出生的那一刻起。除了她的双亲就没有人仅仅只把她当作一个女孩来看待,无论是谁都把她当作源氏的象征,并且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她的。等到飞厉遇到她的时候,连少女都已经不将自己当作女孩看待。
飞厉一直以为这就是女孩的秉性……也许她就是个天生的武者,具备了高洁根性的武人。他从来未曾想到过,也许这种性格是在后天不知不觉的形成的。
————纵然是到现在,飞厉也没能完全察觉到这一点。
「……啊,抱歉,方才八意大人的话让吾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
就算是这么说着的同时,大致上已经恢复正常的绮罗依然是一副动摇的样子……而且,也许是错觉,飞厉总觉得她的视线躲躲闪闪,似乎根本不敢于他对视。
显然眼前的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永琳之前所说的那番话。现在飞厉只能尽量尝试让二人的关系回复到平时的样子。
「哎呀呀,我没想到你的反应会这么剧烈。当然,永琳的确是说了些蠢话,这一点还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了。」
「不,和永琳大人没关系……是吾的修行还不够。居然会为了这种话就动摇,吾还差的太远啊。最少要做到像飞厉大人一样时刻保持从容不迫的态度。」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过我被永琳耍的团团转的清静情景————飞厉倒是很想对她说出这番话,不过考虑到现在的气氛他还是放弃了。
不得不说飞厉的话稍微起到了作用。正为自身的失态而陷入自责的绮罗现在看上去倒是和平时没什么分别。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进一步转移她的注意力,刚好飞厉也有话跟她说。
「话说回来,绮罗,你和平氏的关系从以前就很差啊。」
「吾倒并非对平氏有偏见。」
源氏一反常态的,有些踌躇的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只是,看她不太顺眼罢了。」
到底要怎么告诉绮罗呢?她那所谓的不顺眼其实就是偏见这件事————暂且被飞厉搁置到了无关紧要的地方。
不过抛开这看似逻辑有些问题的话语不谈,飞厉倒是明白绮罗想要表达些什么。
所谓的没有偏见大概是指对于平清乐所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能客观的判断吧。至于不顺眼……那是因为源氏从根本上就是个和平氏相性极差的人。
但这是可以改变的……最起码,飞厉发自内心的这么想。
「我倒觉得如果你们尝试多相互理解一下,说不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比较少有的,源氏用一种比较失礼的目光看着她素来尊敬的人。那是种带着不可置信的,重新审视的目光。
「……飞厉大人是在说笑吗?」
「没有。」
过于干脆,果断的回答。
不过源氏的回答,也是一样。
「吾和那平氏也没什么好理解的,吾清楚平氏是个怎样的人,吾绝无可能————」
「你清楚平清乐是个怎样的人?」
不等绮罗将话说完,飞厉就反问道。和他一贯平静的口吻截然不同,此时的他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这并非错觉,在反问出这句话后,他像是要压迫绮罗一样,向着少女所在的方向跨出了一步。
「可以告诉我吗?绮罗。」
「吾承认平氏是个出色的战士,不过却并非是个武人……」
「那么战士和武人有什么区别吗?」
这种问题还用问吗?
绮罗实在很想把这句话说出口,不过看着飞厉的眼睛,她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比起在战场上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战士来讲……还是崇尚武德的武者更为高洁,你想说的就是这种话吧。」
让绮罗对平氏没有好感的原因当然不可能只是因为这个,平氏放浪的性格还有算不上正大光明的行事作风也是重要因素吧。
不过……
「你憧憬的是高洁的武者吧……我理解你的这种想法,也很认同。想要成为高尚者,无论如何这种意志也不应该受到苛责。」
这番话怎么听也应该是赞许吧……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绮罗觉得飞厉的眼神是如此沉重?
「那么你认为我是一个高尚者,是一个高洁的武人吗?」
奇怪至极的反问。这根本就是在月上公认的事实,居然就这么被飞厉当作问题的问了出来。这个问题无论询问绮罗多少遍,回答也是一样。
「这还用说吗?飞厉大人可说是武者的榜样,吾也敬佩不已,想要成为和飞厉大人一样拥有高贵品德的人。」
并不如何铿锵有力的回答,语气也不激昂。但是从那诚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对于飞厉的敬佩和仰慕……那是中会让人忘乎所以的目光,纵然是武神也会高兴的吧。
的确,自幼便跟随飞厉学习武艺的绮罗,永远不会忘记那无欲无求的身姿。
谁料,飞厉虽然的确笑了起来,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苦笑。那苦涩的神情与他的英杰之貌实在极不相称,却也愈发的让人印象深刻。
「吾说错了什么吗?」
看到飞厉表情的绮罗,就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一样。
「不不,你没说错啊。绮罗,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不光是个高尚的人,还是高洁的武者,我的一生都活的堂堂正正,没有任何污点————至少,曾经我是这么认为的。」
如同在苛求自身一样的话语,充满了自暴自弃的意味。
绮罗已经说不出话来。今日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多,先是永琳,后是飞厉,这对母子几乎已经让源氏心力交瘁。
虽然绮罗已经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但飞厉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你的意志十分值得嘉许,但是,那不过是孩童会做的幼稚之梦而已。虽然十分不愿……不过人总有一天是会长大的,我觉的那个时候差不多就是现在了。」
「…………」
对于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语,绮罗就像是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
但飞厉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在绮罗你的眼中,战士和武者的区别似乎天差地别。但是……那并非事实,让我来告诉你吧————无论是战士和武者,都没有任何的区别……二者皆是杀人者!」
「胡说!」
一扫刚才的沉默,绮罗用不输于飞厉的气势怒吼起来。
第一次,这是有史以来绮罗第一次冲着飞厉大声咆哮……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还真敢说啊……那我问你,绮罗,你是武家的当主,源氏之家主吧。」
「正是!」
刚才的气势还未消退,绮罗虽然不明白飞厉为何要问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但还是下意识的回答了。
「所以,若有敌人来犯,你会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将其斩于剑下,是不是这样?」
「是的。」
「那么,平氏到底和你有什么不同?她是在战场是不择手段的除掉敌人……但既然结果一样,那战士和武者的区别在哪里?」
「……这……」
绮罗迟疑了,但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还是让她下意识的反驳道。
「就如飞厉大人所说,过程并不相同。与敌人公平交手,和用尽卑鄙战法来杀死敌人,到底那里相同了?」
「彻词狡辩……」
飞厉叹了口气。
「那么这二者有哪里不同了?是,的确有不同。但那所谓的不同也只是对活着的人来说,对于死者来说根本算不上任何的安慰。」
绮罗的牙齿紧咬,这无疑是愤怒的象征。不过这份愤怒不光是因为那几乎代表着否定她的话语,也因为那以前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失望的目光。
「同样都是杀人,无论再怎么修饰其本质也不会变化。武者的本质,就是杀戮者。武的本质亦是如此……这件事你明白吗?绮罗。」
飞厉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绮罗,得到的回答是……
「不明白!汝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吾完全不明白!」
如此说着的绮罗,奔跑着离开了。
连敬语都没用,直呼飞厉为“汝”,,可以看出她的心情有多么激动。
飞厉的话几乎是从根本上否定了她以前一直怀抱的信念……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
望着绮罗不辞而别的身影,飞厉并没有阻拦。
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的确是有些过分。不过很久以前,飞厉也是这样。
他是在某一天,突然领悟到了这个道理的————在那之前,他每次杀死一个人都毫无愧疚,只因为自己是光明正大的杀死对方的,而且他才是站在正确的一方的。因为这份正当性,他甚至沉浸在一种自己是英雄的错觉中。
然而,也许是命运为了惩罚飞厉的自大,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不能因为自身的正当性,就可以不承受杀人的罪。无论对方是个多么罪大恶极的人,杀了对方的自己也是个杀人者————这就是他所领悟到的一件事。
也许这只是过于神经的想法,但飞厉不想忽视这个过于尖锐到不符合人情的事实。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战士被当作英雄来崇拜,也很多不是吗?
但是……若是所有人都因为自身的正当性,而毫不犹豫、毫无罪责的杀人的话。那么也许,本来应该很快就能结束的战争也会因此而无限制的扩张……那是想想都让飞厉毛骨悚然的情景。
然而,这并不代表飞厉就要对一些毫无人性的家伙视而不见……他只是明白了自己并不是英雄这件事,不能将杀戮当作英雄的功绩,仅此而已。给世间带来恐怖的邪恶者,他依然照杀不误。他的行动没有任何变化。
唯一变化的,是心。
飞厉并不是希望绮罗因此而附上无谓的心理负担。只是,他发现这个少女犯了和以前的他一模一样的错误,所以他希望能够及时纠正过来。
正视自己的罪孽。
现在还来得及,不然的话……也许在某一天,她会连最低限度的尊严都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