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绮罗离开后,空气中一时之间充满着一股沉寂的氛围,但没过多久,这气氛就被飞厉亲自打破了。
「绮罗已经离开了……所以,你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吧?平清乐。」
这个声音包含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严,经过了短暂的沉默后,一阵轻笑声响了起来,渗透进空气中。
「哦呀哦呀……已经注意到了吗?不愧是飞厉大人。」
就是这么厉害呢————这么感慨着的平氏,从暗处走了出来。明明那里不是能够藏住她身形的地方,不过方才的确没有她的身影。只能够归功于她使用了什么特殊的技巧吧。
「嘿,你应该也是武家的当主吧……这样真的好吗?居然还学习暗杀者的技巧。」
能够隐藏自己身形的技巧有很多,不过想要将气息完全遮挡则没那么容易了……虽然通过与自然融合。为一来达到无是武人修习到极深境界后自然而然就能领悟的,不过方才平氏所使用的技巧明显是另外一种概念。
就算是与周遭合为一体,也不可能让气息彻底消失……那是暗杀者才会有的技巧。只有追求无声无息的黑暗中的隐藏者才会有这样的技巧。
「嘛嘛,话可不能这么说。」
多少带着几分尴尬的笑容出现在了平氏的脸上,要让他人看见肯定会为此感叹一番。不过平氏的尴尬并不是因为身为著名武门的当主还学习暗杀者的技巧这件事被发现而产生的,只是单纯的因为自己的偷听行径被抓个正着所以多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而已。
「就像源氏所说的那样……我的确不是武士。所谓的荣誉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只有胜利才是我想要的,不,应该说胜利才是唯一有价值的武勋吧。」
这个女孩和绮罗是不同的,这件事飞厉早已知晓。但是……
「为了胜利,我会用上任何手段……无论是多么卑劣的手段。区区暗杀者之技算什么,若有必要我什么也用的出来。」
看着这个外表只有十二岁左右的少女用冷酷的表情说出了这番话,武神歪了歪线条优雅的嘴角,露出了嘲讽似的笑容。
「听上去实在不像是一个好人会说的话啊。不过,你又是否知道呢,平氏,你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么卑鄙。」
听上去真是毫无道理的发言,不过每当想起平氏的剑术,他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虽然有着强烈的求胜心,不过并没有任何的扭曲,那是和卑劣的无关的单纯意志。
要说平氏是个高尚的人那的确有些言过其实,但是飞厉认为她绝不是个用卑鄙小人就能形容的家伙。在她的心中一定也有着恪守的底线,只要那个没有动摇,平氏就不会变成像她自己所说的那种无耻之徒。
「我觉得我还是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的,飞厉大人。」
听到这个蕴含着几分不悦的回答,飞厉反而愉快的笑了起来。
「是吗?我还以为你能比绮罗好上一点,没想到却是一样。她是无法正视自己,你也是一样。都是半斤八两。」
「喂……老头子,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呢。」
而平清乐也笑了起来,故意装的满不在乎一样的微笑,可是那个有些僵硬的弧度还有冰冷的眼神明显就有别于平时的洒月兑态度。
「说起来,没想到你会对源氏说那种话……那么说真的好吗?」
「……」
飞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平氏。在仿佛火焰燃烧般的眼睛中,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平清乐。让她不由产生了一种被穿透的错觉……那种仿佛一丝不挂的将自己的秘密展现在人前的错觉让她变得有些烦闷。
就在平氏快要忍不住的时候,他开口了。
「没什么不好————我只是想让她认清楚这个事实。」
虽然知道平氏很显然就是在转移话题,不过飞厉也还是默许了这种行为。因为平清乐和源绮罗不同,她只是不愿,而不是像绮罗一样甚至还没认识到自己的破绽。
他所能做的只是指出应该前进的方向,至于是否想要前行那就是基于她们自身的意志了。因为无论怎样,他都没有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的资格。
「喔……」
平清乐从喉咙里发出了感叹。
「这还真是了不起啊,这样的问题我从来都没想过。不过,如果真的和你说的一样,你是想要让源氏不再杀人吗?」
「…………」
对于这个问题,飞厉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中。他的视线看向了远方,一眼就能看出是回忆起了什么。
就在平清乐以为飞厉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似乎与方才的话题没什么关系的反问。
「清乐啊,我问你,所谓武的最高境界到底是什么?」
还真是奇怪的问题呢,不过平清乐的回答倒是非常迅速,而且毫无犹豫。
「不知道呢。话说我本来就不是真正的武人,就算问我我也不会知道。」
她无奈的耸了耸肩。
应该没有人比飞厉更加清楚这件事了,平氏知道他其实一开始根本就没想过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
飞厉的眼睛还是盯着平氏,不过从那没有焦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此刻想必他的目光已经跨越了时间的限制,回到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过去吧。
然后,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在停顿了一两秒后,他开口说道。
「我的母亲告诉过我,所谓武的最高境界……就是止戈之武。」
止戈之武。能止战,方为真正之武。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
该说不愧是贤者大人吗?————平清乐如此感叹道。
「的确是最为理想的状态。不过平心而论,您觉得那种事情有可能吗?」
真正的消灭暴乱,永远停止动用武力,才是真正的武。这就是止戈之武的含义。不过非常遗憾的是,想要将其实现是不可能的。
不,应该是可能的。就个人来讲可能,不过上升到战争的话这几乎就成了一个笑话。因为交战的双方就算暂时停战,也不能保证未来有一天不会重新开战。就算有的人忘记在战场上发生的惨烈,也一定会有人毕生抱着对于敌人的憎恨————这憎恨将会成为种子,总有一天会孕育出新的战争。
想要根除避免这种憎恨的方法只有双方都不曾造成过任何的伤害,要不然就只有一方老老实实的放下刀剑不做任何抵抗,任人宰割。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任何一方的人死在名为战场的地狱上,亦不会产生任何的怨恨。
但在现实中,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吗?这毕竟不是童话,大家只要放下武器就能够无忧无虑的生活在一起。再者说来,武本来就是斗争的象征,到底要怎样用武来制止斗争,这根本不合常理。所谓的止戈之武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飞厉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让她惊讶的是,飞厉居然一脸肃然的对她点了点头。
「可能————只是现在的我还做不到罢了。」
带着绝对的信念,飞厉对止戈之武这件事深信不疑。
到底该如何用武来根绝武……他似乎没有想过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不,或许是想过了没有也没有在意。说到底,对于这个八意永琳的笃信者来说,只要是月之头脑的话就不会有无法实现的可能。
不存在无法实现的可能性……只是做不到这件事的自己还存在缺陷。飞厉就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对飞厉的话十分怀疑,不过平清乐到底没有把这种态度表现出来。首先,她就不是像源氏那样有话直说的性格,而且……相信着止戈之武这件不可能的事情的飞厉并没有任何错误。
「好吧。可就算如此……我还是没懂这和我刚才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不,我并不是说要让绮罗在战场上不要杀人……」
那是不可能的。
飞厉虽然也渴望着能够达到止戈之武的境界,不过他不会要求其他人也这么做。
在战场上若是还想着手下留情未免也太过可笑了。他真正的意思是……
「平氏,杀人是什么感觉?」
「……我哪知道啊。」
可以说是突兀的问题,不过平清乐还是一脸无趣的回答了。
说来可笑,作为月上屈指可数的大将,她至今还没有尝过杀人的滋味。虽然的确用过不少下作手段,不过她的确没有亲自杀过人。不光是她,和她差不多同龄的绮罗,绵月姐妹都是一样。
平和没有战争,连死刑都极少动用的月上……去哪里杀人呢?就算平清乐是位高权重的大贵族,可她本人也没有病态到非想要一尝杀人的感觉不可。
不过虽然没有杀过人,不代表平氏就惧怕杀人,她有着用知性和意志力克服感性的能力,只要有必要她就会变得比谁都残酷,比谁都无所不用。
然而,和平氏他们不同。外表仅仅二十出头,却已经是完整经过月上两次动荡的年长者,他已经非常清楚的知道杀人是什么感受了。
「让我来告诉你吧……我第一次杀人时的感受。」
「恶心?」
平氏说出了一个最为可能的答案,不过飞厉却轻笑着摇了摇头。
「先是没有任何感觉……然后便是觉得奇怪。」
「奇怪?」
要说奇怪还真是奇怪,连平清乐都有点被飞厉搞糊涂了。
初次杀人一般都会觉得恶心、难受……因为无论谁都会被扼杀了一个生命这件事所产生的罪恶感所缠绕,尤其是所扼杀的生命还是和自身具有同样智能的种族的时候。但是现在看来,那种情况并没有并没有发生在飞厉身上。
但觉得奇怪又是怎么回事?平氏的疑问很快就从飞厉那里得到了解答。
「我只是轻轻一用力……他们的身体就像豆腐一样四分五裂了。他们真的是我的同族吗?为什么会这么弱。」
老实说……飞厉的话让平清乐只觉得毛骨悚然。
能在第一次杀人产生这种疑问……无疑是最危险的。
第一次杀人除了会产生恶心不适等负面感觉,还会对特定人群造成别的影响……比如说快感,优越感。那是猎杀同族,能够掌握他人生命的迷幻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最容易让杀人狂的性格觉醒。而对与自己相同种族产生质疑的飞厉无疑也有这种倾向。
平氏不由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飞厉。让她送了一口气的是,在那张熟悉的俊美脸庞上她并没有看见任何的狂气,有的只是无尽的沉重。
「当然,连那种奇怪也没有保持太久。因为我知道,无论他们是同族,还是异族,我都有打倒他们的必要……但说到底,清乐啊,杀人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可是,就因为我把他们都杀了……所以我被冠以了英雄的称号。」
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呢?平清乐可以感觉的到,飞厉向她望来的目光中所蕴含的复杂情绪。那其中既有悲叹、亦有后悔。
「……抱歉,说了些自把自为的话。」
看出了平氏的疑惑,他轻轻一笑,不过那笑容却缺少以往的那种霸气。
「其实我想说的是,既然你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那么想必更不会知道当处在正确的立场下杀人的感受了。」
「你的意思是……以大义之名进行的杀戮吗?」
「就是如此。」
飞厉点了点头。
「被冠以大义之名的杀戮,杀得人越多反而越伟大,也就是所谓的英雄。英雄承接大义,所有的人都为了大义而战。听上去似乎非常的美好,然而……」
所谓的战争,亦是被称之为大义的杀戮。
「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呢。大义并不就一定代表着正确。」
他是在说给平氏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呢?除了他自己外,恐怕没有人知道。不过凭着直觉,平氏下意识的认为是后者。
「当人们认定自己是正确的一方后,本来能够停止的斗争亦会无止尽的延续下去。」
因为,应该被纠正的是错误的对方————而不是正确的自己。
「我对绮罗所说的那些话……如果她能够时刻认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究其本质只是杀戮的话,就不会被大义,被所谓的正当性蒙蔽住双眼。」
被义理和正义二字所迷惑的人们,正是因为认定自己才是正确的一方。才让本来有可能迎来的和平擦肩而过,让本来能够放下的武器始终握在手中。
「我并不是让她做出在战场上对敌人手下留情这种蠢事,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因为错误的认知而陷于无谓的杀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清乐?」
「明白。我已经非常明白了。你所说的话我已经非常明白了。」
今天,自己的感慨是不是特别多呢?
在回答的同时从胸腔中吐出莫名的叹息,平清乐不禁这么想到。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她做不到对飞厉的话无动于衷。
「真不愧是武者的楷模,果然是英雄,我都自惭形秽了。拜托能不能别这么高尚正直啊,老头子。让我这种卑鄙小人该怎么办啊……」
听上去颇像是讽刺的话语。可此刻平氏的态度却非常的直率,这种如同孩子一样单纯的表达方式,与她平日里的别扭模样实在相差甚远。
可以知道,这是真心,不含任何奉承的夸赞。
但飞厉没有因此高兴起来。应该说他的心情反而更差了,秀丽的眉毛露骨的皱了起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你搞错了吧。平清乐,我既不是英雄,也不是高尚正直者。」
不是谦虚,也不是虚假的客套。他是真真正正的认为这两个词不适合放在自己的身上。
「不,搞错的是你吧。」
但是,反驳的平氏所说出来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
「英雄是由人民认定的,而非是一个人自称的。只要人民认定你是英雄,你就是英雄。至于正直者吗……若你不是的话,那就没人是了。」
「……随你怎么说好了。」
飞厉看上去还是一副不愿接受的样子。的确,本来能够说服人的就不是言语,而是事实。
「嘿,我想发表自己想法的权力我还是有的。多谢你的话……让我耳目一新呢。那么……就请允许我去拜见一下公主大人。」
随着这声轻笑,平氏用和平时一样洒月兑的态度离开了。她是去找同样在这府邸之中的蓬莱山辉夜了吧。
然而,正因如此,所以她没能看到盯着她背影的飞厉所露出的微笑。
让自己踩在别人之上————精彩而又普通的野心不是吗?
夺走他人的所有物————这也是人人都有的吧。
想要侵犯柔弱的女子————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杀死憎恨之人————无论是谁都一定动过这样的念头。
无论再怎么高尚的人,诸如此类的情感也一定无法避开。飞厉是知道这一点的。因为那是切身的体验。
与他一贯的爽朗完全相反的微笑……带着恶意的嘲讽笑容。不过那是针对平氏还是针对他自己呢?
「平清乐,直到最后……你也和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没能认清八意飞厉这个人啊。」
在大多数时候,人终其一生都是活在错觉和幻想中……而曾经的飞厉也是那样。如果不是已经从这种错觉中醒来的话,大概直到现在、他也仍然认为自己是个英雄和正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