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鸾歌出奇的乖巧,那蝶翼般轻盈浓密的睫毛静静地盖住她晶黑明亮的眸子,如同扇面一般化成一个好看的弧形,那娇小的鼻子传来安静的呼吸声,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舒阳安静的坐在床边,看着难得这般安静不设防备的鸾歌,唇角也不自觉地翘起,眼底也有几分深深的笑意。
看着床上的人儿,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细女敕却仍旧苍白的面庞,拇指从她的樱唇上划过。
感受着这细微的触感,舒阳微微皱眉,不明白心中那微妙的感觉到底是何原因。
就在他皱眉兀自思量时,鸾歌似是觉察出面上微痒,头往一边稍稍倾斜,从舒阳的手下避过。
舒阳看着她无意中的动作,嘴角的弧度抽了抽,将自己的手又拿了回来。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当年初见鸾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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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舒阳的师父,前一任云阳山主儃樾,刚将红鸾已显的鸾歌从齐国皇宫刚带回来。
彼时的鸾歌早已被人用了扑杀之刑,却好在她还留有一条性命。
当时舒阳看到的只是一个面容俱毁不成人样的“人”:
那人几乎没有一张完整的脸——应该说她的整张脸没有完好的皮,面上的肌肉和细微的血管清晰可见,虽然有些地方已经结了褐色的痂,但因为喝水所牵引起肌肉的颤动,还是让那些痂印的边缘渗出血丝来,看上去直如恶鬼一般可怖。
当初因为见到她这张脸,年少的舒阳一连几天恶心的吃不下饭。
但不得不说,纵然面容被毁至斯,连带着周身的骨头都已碎裂,整个人只能软塌塌的瘫在床榻之上,他却不曾听到一声喊叫与疼痛抱怨。
有一天,檀越师父下山,让舒阳给鸾歌喂药。
他将脸转过去,用余光看着榻上之人,随意地将碗中的药物喂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然而在他逃离之后,却再怎么也忘不了回头时看到的那一双晶黑明亮的眸子。
自那之后,舒阳才慢慢对那个让他师父丢下自己,一心医治的人,有了一丝丝的惊叹与小小的怜悯。
纵然他的心中不再厌恶她,但还是讨厌因为她的出现,师父不再关心自己,不再细心教导自己术法修习之道,只隔段时间丢给自己几本书去研习领悟。
那具身子毕竟已经毁了,檀越经过三个月的研究,最终利用伏羲天鼎将她的魂魄与破败的身子抽离开来,让她的魂魄留在了伏羲鼎中不至魂飞魄散。
纵然月兑离了的疼痛,但他却也知道,那上古神器伏羲鼎对于人的魂魄有着炼制加固的作用,待在鼎中所感受到的痛苦绝对不少于那具肉身上所承受的。
然而纵使如此,自始至终,他也没有听到一声抱怨。
要知道,那个时候,纵然她不再,伏羲鼎中的灵魂却也是可以言语的。
舒阳听过她与檀越的交谈,那平静的声调一点也听不出丝毫折磨与苦痛,仿佛她不是在承受着上古咒印施加的威力与冲击,而是坐在湖边小谢吹着清风品着茶,惬意地欣赏着湖光山色。
不得不说,此事带给舒阳的影响并不小,在那之后,他一改之前的冲动过激,性子也逐渐沉稳下来,还因此得到了师父檀越的夸赞。
但随着日子一日日过去,舒阳日渐形成了如今这般些许懒散,些许邪狞,却也更加难以猜测的性格。
纵然他总是一副温和细润的翩翩佳公子形象。
十年时光转瞬即逝,当初的小孩已经是风神毓秀的少年郎,如果不算十年来因为要祭养鸾歌的魂魄,耗掉了他种植的几乎所有的还魂草,他其实对她的排斥已经所剩无几。
但在师父离开云阳山前往点云雪山之前,在将鸾歌交托给自己时,告诉他有关历代云阳山主所肩负的、作为红鸾守护者的宿命,让他早已消逝掉的恨意复又燃烧起来。
那种命运被限制,不能由自己掌控的感觉,让他怒火中烧。
然而,舒阳却无从选择。
即使他毕生的责任便是顺应天命而为,维持这时间的平和,他还是不能忍受自己未来缚于人手的折辱感。
所以,在师父离开之际,交代自己用血液来完成最后一道炼制之时,他并没有遵守。
不过,师父一定是不会知道了。
云阳山主可窥天道,所以檀越离开之际,舒阳便已然知道那是最后的诀别。
些许年之后,自己也将与师父一般,离开自己的传人、离开云阳,远赴点云雪山的墓葬之中,与历代山主一样,静待生命的终结。
檀越走后,舒阳曾用窥命之术来探查鸾歌的命数,却最终无果,只是茫茫一片。
不知天命几何。
这也让舒阳心中的念头更加坚定。
——是的,最后他并没有用自己的血来祭养伏羲鼎,而是用另一种寻找新亡躯体寄居的形式,来使鸾歌通过所谓“借尸还魂”的方法拥有躯体。
所以,才有了鸾歌最早使用的少妇躯体,纵然有术法压制却照旧生出尸斑的现象。
所以,才有了他们二人的点云雪山寻找雪玉抑制尸斑之行。
所以,才有了最后她从齐茗络成为楚鸾歌之举。
……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舒阳并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被动地交予旁人之故。
因为倘或当初他用自己的鲜血完成最后一道祭炼,那么鸾歌已经聚合加固的魂魄将会衍生出新的,从小婴儿开始迅速成长,不出一月,便会成为与她年纪相符合的模样。
但这也就意味着,与她血脉相通的舒阳,将同时感受着她的苦乐伤悲,感受着她不管是还是灵魂的所有感触。
……她若受伤,自己承受一半;她若受到丧命之击,他也会因此而失去半条命,从而让她——这个自己所谓的命定的应该守护的人,从鬼门关爬出来。
这种禁锢是多么的残忍,对张扬不愿受世俗控制的舒阳来说,简直是超越死亡的折辱。
所以,他不愿。
他宁肯换另一种方式,哪怕是一种更是麻烦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使命,也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托而出。
永远以自己为第一位,这才是真正的舒阳。
所以他愿意一改之前的排斥,带着鸾歌千里迢迢赶往点云山找雪玉;所以他不厌其烦地为她寻找新的寄体而奔波。
只是鸾歌并不知道,她只道一切都是舒阳的善良所致,所以纵使再薄情寡淡,却也对他有着几分好感与感激,所以纵使他有时恶语相向面色不善,她也毫不在意。
一切,都是因为她并不知情。
舒阳唇角划过一丝无奈:
傻姑娘啊……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却又陌生的睡颜,感受着那平稳的呼吸,想起之前那道黑色的天雷,舒阳忽然之间有些惶恐又有些庆幸:
幸好……
幸好……
至于幸好什么,他却又不敢再想。
床上沉睡的人并没有觉察他千回百转的心思,也无法体会他的纠结与那一丝丝的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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