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最近在各方面都有些疲惫,所以我准备写一些更加随性的东西。更精确地来说是毫无大纲的东西。《无限不现实》我很喜欢,于是我一卷我会模仿它的风格。按照惯例,我的小说除了风格相似,其他和这本书毫无关系。所以不知道这本书的人,也不需要在意。
注意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我正在二楼喝咖啡。虽然说是喝咖啡,其实和一般人所想象的场景有所不同。走到店里的时候,除了玻璃门开阖发出了令人厌烦的琐碎声音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对我的到来有所反应。服务员在座位之间穿行,带着模式化的微笑向客人们递出菜单,却对我视而不见。坐在座位上的顾客们零星分布在显得过大的店面之中,小声地聊天,谈笑,他们也没有注意到我。
就如同被孤立了一样。
我不由地回想起我的高中时代。在我依稀可以回溯的记忆之—无—错—小说中,我也常常处于这样一种尴尬的角色。上课时绝对不会被老师点到名字,同学们也绝对不和我来往,甚至桌子都不属于任何一排,任何一列——这就是我的常态。我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方,靠近墙壁。虽然我前面和其他人的座位还有很大的距离,但是我却依然坐在墙根处。这是一种证明,证明我在这里班里面是一种多余的存在。班上的同学若是与我说话,不是有什么事务性的联络必要,就是要心怀不满地进行的语言攻击。
偶尔也会有对我感到好奇的人,他们向我搭话时也必须要鼓起必要的勇气。因为他们害怕受到和我一样的待遇:课本被撕掉封皮,鞋子被剪断鞋带,柜子的锁被弄坏以至于永远也合不上。永远也查不到是谁做的这些事,也永远也不会有人查。老师不会查,他们懒得做那种麻烦事。我也不想弄清楚,因为我知道侵害我的是“整个班级”。就像是班级值日搞卫生一样,每天都会选出一个人对我做这种事情。这个模式是在我离开中午教室去吃饭时,班里的其他人在班长的领导下讨论出来的。有些可笑的是,有些平行不端的学生会逃掉值日,但是却没有人会放弃对我进行这种“恶作剧”。倒不如说越恶劣的学生做得越起劲。不过他们都很聪明,做事却对不会越过那一条线——不能让我受伤,因为伤口很难处理,留下伤疤也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不能让我哭出来,若是我哭出来的话,事情会搞大。
为了让这群同年龄的孩子们更加团结,或者更冠冕堂皇地说,为了这个班集体,总是要有人处于我这样的角色。对于我来说,这算是“被欺负了”。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攻击我是一种发泄压力,提高认同感的有效方式。人们在拥有共同敌人,享有共同秘密的时候,就会变得团结。对于这一点,我在很早时候就看清楚了。我处于“被欺负”状态大部分原因当然在我个人,我不合群,表情总是很阴暗,看起来脑子也不聪明,运动方面很迟钝。不过若不是我被欺负,那也只是换成班里的其他人被欺负罢了。偶尔我一个人默默喝着突然找不到瓶盖的饮料时,会感到一种小小的自豪:幸好我是被欺负的那个人,而不是欺负别人的坏蛋。这种身为人类最后的尊严支持着我走过学生时代,走入社会之后注重效率社会人们再也懒得对我做这种无聊的事了。
那么,现在的我为什么又陷入了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呢?
我坐到桌子边,按下召唤服务员的电铃,但是却没有人来。我走到服务员身边搭话,询问前台小姐,但是却无人响应。若是做到本来有人的桌子附近,以强行插入别人世界的感觉像那些顾客搭话,他们也只是冷漠地过来,随即继续聊天。那个看过来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块抹布,亦或者是一卷纸巾。到了最后,我抓着服务员的手,让他在点单的触控板上加了一杯白咖啡。等到咖啡端过来的时候,他似乎觉得机器出错一般交替看着我和手中的触控板。我一把接过咖啡,服务员就立刻像是重新上了发条的齿轮一般离开了我的视线,也没有向我收取费用。藉由无视我,他的工作再次步入正轨,真是可喜可贺。
我挪动了座位,坐到了靠窗户的位置,看着外面淅淅沥沥下着的雨。既然所有人都无视我,那么我随意挪动店里的座位也不会有人管我吧。等我意识到我的行为是一种极为幼稚的报复时,叹息依旧不由自主地从嘴边泻了出来。这家店里面的咖啡看起来很不错,香味浓郁,色泽可人。在这个冰寒刺骨的雨天,能喝这样的热饮是一件相当幸福的事情。但是我噙着咖啡时,却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我想起一个前辈所说的话:若是想要吃点什么,直接去便利店里面拿就好了。最好不要特地去餐厅或者是咖啡厅。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还完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含义。现在我弄清楚了,若是在便利店里,只需要挑选需要的东西然后将钱扔到柜台就可以了。不需要交流,也不会感觉被人冷落。从来就不期盼受到关注,最后也就不会受伤。
为什么我没有听取前辈的话呢?
非要固执地来到这种人多的地方,固执地找寻不属于自己的温暖,固执地受伤,然后固执地默默流泪。我是傻瓜么?我很想要记得前辈的脸,他是少数对这样的我也抱有亲切态度的人,只是我想不起来了。前辈也说过:不用记得我,反正很快就会忘记了。不是我忘记你,就是你忘记我。他的话变成了现实,我是忘掉了他。他的声音的温度也好,看起来有些僵硬的笑容也好,皱巴巴的西服也好,一切这些细节都在褪色,消逝。只有他说的话我还记得,因为他说的话都是很有用的话。这样想想自己或许相当卑鄙——我将前辈身上无法压榨出价值的部分全都忘掉了。
我自我厌恶感所压倒的我看向了窗外,就是在这时,我注意到了那个女孩。高中生模样的少女穿着某间学校的制服,孤零零地站在雨中。她没有打伞,理所应当地被成了落汤鸡。黑色的长发像是海藻一样湿哒哒地贴在脸上,那样子比起不雅更应该说是滑稽。她手上拎着的书包的带子有一根断了,衣服也像是被人剪过了一样,有着不少缺口。看到这里我就明白了,她或许是和我一样的,被欺负的孩子。
不过让我最关心的不是这一点。那个女孩就一个人站在雨里,她没有往前走,也没有避雨的想法。黑蓝色的水手服在被弄湿了之后,颜色变得更加深沉,看上去就像是丧服一般。任由雨水冲刷的,像是自暴自弃了一般的决意隔着玻璃窗户都能传达到我这里。更显怪异的是,明明她受到大雨的冲刷,被冻得瑟瑟发抖,却没有人上前帮忙。这里算是较为繁华的商业街,就算是下雨街上也有不少打着伞的人匆匆走过。穿着被湿气浸染得有些沉重的上班族像是举着什么重物一般地举着雨伞,雨伞边缘落下来的水淋在了女孩的头上。披着雨衣的送货工骑着摩托披着雨衣从女孩身边略过,飞溅起来的水珠落到了女孩的胸口。用公文包挡住头部往前直冲的男子灵巧地绕开了伫立在雨中的女孩,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所有人都无视了她,就像所有人都无视了我一样。从我的角度无法看到女孩的脸,但是我感觉到难以言表的悲伤和孤独正从她的背影之中弥散了出来。她所经受寒冷,我好像也可以感同身受一般。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椅子像是要弹开一般地在地上滑动着,发出了巨大的噪声。一瞬间,咖啡店里所有人的都停止了说话,看了过来。服务员,柜台小姐还有顾客,他们都瞬间保持着沉默。那是高中时我走入教室时所经历的,同等重量的沉默。他们看了过来,但是我知道他们看得不是我,他们看的是椅子。他们觉得奇怪,为什么椅子会突然在地上滑动。随后,像是觉得这种事情怎么也无所谓一般,他们再次开始闲谈。
我僵硬地看向了桌子上的咖啡杯,杯中的咖啡不仅所剩无几,而且也已经冷掉了。我环视四周,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男子正在和周围的人谈笑,他点的热红茶刚刚端了上来。之前我也曾经向他搭话,但是他却用凝视物体一般的表情看着我。我紧走几步,一把抄起他桌上的红茶,然后扔下了一些琐碎零钱。
“抱歉。”
就算是我开口,他也听不到吧。男人诧异的表情很快变成了苦恼,就是社交之中常用到的那种代表无辜的神情。
“诶呀,我想着要点单,结果忘了跟服务员说。现在看来,只有我的东西没上,不像个傻瓜一样么?”
“什么呀,那赶快再向服务员下单呀。虽然午休时间可以用下雨作为借口拖延一阵,但是这不是很不妙么?”
“是啊,但是我的零钱其实有点……,良子小姐你能不能。诶,我的裤子上怎么有硬币?这是走了大运么?”
“真的啊,什么时候有的。而且还落到了很奇怪的地方了!”
“呀,良子小姐在意的点歪了!”
“这样也很可爱不是么?”
“讨厌了啦!”
身后的对话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我走出了玻璃门,还带着店中的杯子。依照一般常识,这样的行为相当失利。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了一种浑身解月兑的快感。走楼梯来到一楼,我差点在地上摔了一跤。不过幸运的是,在楼门口的架子上找到了共用的雨伞。制式的雨伞有着黑色的外表,看起来沉重而又悲伤,但是对于这种情况来说不如说是刚刚好。我拿起来两把,然后走出了大厦。扑面而来的是雨的气味,带着一些草腥味,却不会让人觉得不适的气息。我撑开伞,走到那个女孩旁边,然后将手中的红茶递给了她。我所做的事情就是如此简单,但是我却感觉身体僵直,脸部绷紧。我回忆着前辈那时候对我露出来的笑容,但是回忆却堕入了虚无。
女孩转了过来,看着我。虽然我大概要年长一些,但是女孩却可以平视我,这让我对身高有了一些自卑。再加上她的脸看起来相当端正,眼神也很锐利。那个眼神就像是一把刺刀,不仅仅会刺伤所有靠近她的人,也会弄疼自己。我现在就被女孩用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氛刺痛着。
雨水落到了女孩手中的红茶里。
“那个……还是快点喝了吧。趁热喝,身体才能暖和起来……”
“你能看见我?”
女孩的措辞里没有一点敬意,她只是用生硬的语调陈述着既像是疑问句,又像是陈述句的话。
“能看见……大概。”不知道为什么,说到一半我的语气就弱了下来,“总而言之,快点喝吧。然后把这把伞拿上。”
我递出的伞在马路正中央的上空横亘着。汽车和摩托车在我们身边略过,他们都灵巧地避开了我们。行人们也对我们的行为熟视无睹,就当我们是空气。女孩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称得上是亲切的笑容。
“搞什么呀,原来你是一样的。怪不得能看见我。”
我没有能力回应那个笑容,女孩也很快将脸重新绷紧。
“我不需要伞,你也不要为我挡雨。”
女孩一边这样说着,一边退了一步,走出了我的伞。雨水重新落到了她的身上,她仰着头长大了嘴,好像是要喝掉雨水一般地吮吸着。看来她比起我给她的热红茶,似乎跟喜欢洗刷都市肮脏空气的雨水。一想到这件事情,我的心里就感觉有些受伤。不过女孩没有把杯子还给我,或者是丢掉。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似乎并不是特别讨厌我。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这个女孩显然什么都还不知道,我必须要告诉她才行。
“请,请你把这把伞收下!”
我试着用稍微强势一些的语气说道,女孩则用冰冷的视线回应。
“你在同情我么?”
“不,那个。伞是必须的……”
“我说过了吧,我不需要。我喜欢雨……”
“我也觉得你可能喜欢……不过喜欢的含义不是让自己感冒吧……”
“我变成这样,还会感冒么?”
女孩的话像是单纯的疑问,又像是尖锐的讽刺。她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状况也就是在几个星期前才有了革新性的认识,所以这种知识我没有。倒不如说我不想有,我不想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怎样的异物,也不像研究自己身上的奥秘。我还想在人群之中坐着喝咖啡,所以深究这些是不行的。
女孩见我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我喜欢雨,因为只有我敢不打着伞也不穿着雨衣,就这么站在雨里面。你们每个人都带着伪善的面具,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为了融入集体,将自己的脸染上千篇一律的灰色——所以你们不敢站在雨里。雨水会将你们的伪装色洗掉,会让你们最丑陋的一面显现出来。”
“那是……”
“所以,我绝对不掩饰自己。对着第一次见面的人用敬语,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敬语是尊敬别人才用的话吧,第一次见面,又不认识,怎么会发自真心地尊敬他呢?礼貌,道德,伦理,这些东西不过是约束人类的准则。用这些东西将自己包裹起来,以至于忘记自己的真实想法,真是太愚蠢了。所有的人,都太愚蠢了!”
所以你才会受到孤立,所以才会变成这幅模样吧。
虽然我在心里这么想,但是我却无法反驳女孩的话。我无法反驳,因为在内心的深处,我或许也有类似的想法。女孩认为,比起带起假面迎合他人生活,自己更擅长保有本真的自我。
“比起欺负其他人,我庆幸自己是被欺负的那一个”,这样不就和女孩是一样的么?
但是,我知道的,这些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谎言罢了。我将自己的笨拙和不合群当做是正直,女孩将自己的不善掩饰和不圆滑当做是勇气。这些都是逃避的托词,麻醉心灵的毒药。“与其怎么样,还不如怎么样”——这种话是必须能够做到“与其怎么样”时才能说的。我根本做不到欺负其他人,女孩也根本做不到掩饰自己,我们都是弱者。
因为我们是这样的弱者,渣渣,才会被世界所抛弃吧。
没错,抛弃。
我一直在回避着这个词,因为只有它能够切实地反映出我们目前的状态。
“我说,你过那样的都市传说么?‘空气人’的都市传说。”
“都市传说?”女孩看了过来。
“就是一个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人在意他。在学校出游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记得他,集合时老师也忘记点他的名字。没有任何一个同学记得他,他就被这样抛弃了。回到学校之后,连教室里的桌子都莫民奇妙地少了一个,花名册也没有他的任何信息。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蒸发了。”
女孩保持着沉默,那是令人焦躁不安的沉默。
“后来,这个人一个人从出游的地方走回来了。出游是在北海道还是京都来着,总而言之是不远也不近的地方。但是他就一个人默默地走了回来,因为他没法坐车也没有乘地铁。没有人注意得到他,他也没法买票,之后默默地走了回来。回到学校的时候,他已经衣衫褴褛像个乞丐一样,但是依旧没有人发现他。他走到自己的教室,看着老师对着自己的同学讲课。同样,所有的人都无视了他。他一个人坐在了教室的角落,抱着双膝坐在地上。他一边坐着,一边这样想——”
什么呀,这不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么?
前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说不上悲伤也说不上是愤怒。那是混杂了无奈,释然亦或者是自虐般的满足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前辈一定认清了吧。不管是“异变”产生之前,亦或者是“异变”产生之后,他在同学和老师的心目中的地位是一样的。零,没有价值,空气,这些形容词放在他身上都毫无违和感。前辈不是在那次学校出游之中变成“空气人”,在很早之前,他就已经慢慢褪色,消失在社会之中。
这就是被世界所抛弃。
前辈当时的表情我现在也还记得,这或许是我对前辈最后的记忆了。我现在或许也表露着相似的笑容。
“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么……”女孩的脸上也一下子失去了神采,“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们,被世界抛弃了。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