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一事暂且放下,但想着孤偃晚上会过来,不免有些心烦,午膳也只胡乱吃了点,便躺在紫檀雕龙纹五屏罗汉床上发呆。
细想着这两次孤偃对我的态度,不觉好奇。
我是被姜太后亲自指定嫁入宫里的,并非孤偃心仪之人,入宫后他更是不肯多看我一眼。中秋宫宴过后,他竟连至中宫两次,对我的态度更是大变,我倒真是参详不透。
我转了身,看着身边孤偃枕过的玉枕更是心乱,左手习惯性地模着胸前那枚白玉玉佩,玉佩上那熟悉的线条早已刻在心上。
我心中叹息,虽明白此生与他再无可能,但寂寂深宫中,想他已如佩带这玉佩一般,早已习以为常。
我将玉佩贴在脸上,犹带着体温的暖玉温润滑腻,莹莹玉脂似少女般的肌肤。
我软语喃喃,“隐,你何时归来?”
“以风,我下次归来便带你走,等着我!”泪眼婆娑中少隐含笑注视,眼里满是坚毅。
十五岁那年,为了入宫,父亲请了多名乐师教我音律、舞技,少隐便在其中。那年桃花初开,幽静的长廊里,少隐长身玉立,怀抱瑶琴,耳际的发被风吹起,眼里却含了笑意,和煦如春风,温润如美玉。
因我是要入宫的人,故除了家中亲人,外人相见每每相隔帐帘,随师学艺更是如此。
那日阳光绚丽,隔着窗纱照射进来,日影斑驳,偶然春风阵阵,窗纱轻舞,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帘帐外,少隐不急不慢,谦谦讲着韵律之道。
帘帐内,春意荣荣,困意亦荣荣,少隐絮絮叨叨,我听得脑袋发晕,眼皮欲重,困意难熬,眼看离休息时间尚早,于是灵机一动,朱唇轻启,“师傅所讲韵律之道博大精深,弟子一时不得参透,还请师傅细讲。”
“不知小姐哪里不明?”
“第三簿,琴道。”
趁着少隐低头翻书之际,我拽了月姑替我坐下,自己则悄悄溜至后堂睡觉去了。
我一觉睡了两个时辰,可怜月姑一语不发,足足替我坐了两个时辰。
其间每每少隐问及“不知小姐可否明白?”,月姑总会无奈地摇头,少隐只好再详讲一通,于此反复几次,少隐已近崩溃,月姑心有不忍,只好胡乱点头。
此计屡试不爽,每每那些迂腐的老夫子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更有甚者竟对爹爹明言指出我并非学乐之人,何必强人所难,引得爹爹一时面上无光。
倒是少隐不急不燥,谦恭温和如初,不厌其烦地讲解着,这倒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每每试探,试图激怒于他,却屡试屡败。
我虽屡战屡败,却越挫越勇,练琴之时更是胡乱一气,似群魔乱舞,声声不堪入耳,害得月姑、可娘一听说陪我上课便装病推月兑。
可恨的是,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少隐却仍能泰然端坐一旁,微笑道:“小姐比刚才略有进步,只是仍需注意以下几点……”
我偃旗息鼓,垂头丧气,直到爹爹决定设宴款待宾客,顺待检验我的琴技,而少隐作为我的传业恩师亦被请来。
那日酒宴设在丞相府饮翠轩,朝中多位大臣皆在,酒酣之时,爹爹急欲献技,便命我自那远远的湖中小亭内弹奏一曲。
饮翠轩傍湖而建,与湖中莲心亭遥遥相望。莲心亭顾名思义,因
形状似莲,又因满湖遍植莲花故名莲心亭。
此时初春,湖中并无接天莲叶,只有一轮弯月映在湖中,湖水粼粼,晓月初上,湖心一亭,渺然浮水上。
我一袭淡蓝色束腰抹胸宫装,腰间系着天蓝色锦带,宽袖、长袍,
雪白的长裙托在身后,纤细的剪裁衬托的身姿纤纤。
莲心亭距饮翠轩有数丈之远,又因是晚上,并不担心轩上众人会看到我的容貌,那遮面用的面纱便被我弃之一旁了。
可娘早已探过,今夜少隐的位子是左边末席,我朝那个方向看了看,不禁扬了唇角,作为我的授业师傅,此时是不是如坐针毡呢!
岸上的小童传了爹爹的旨意,我款款而坐,指尖轻划,琴声袅袅自湖中飘来。
方才喧哗热闹的饮绿轩顿时安静下来,众人屏息静坐,细细赏来。
晚风自岸上飘来,屡屡青青草香,更兼那皓月当空,掩映的湖水波光粼粼,一时竟不知身置何处,唯有身旁的这琴,发出那清淡和雅,静远澹逸之音来。
一曲《秋塞吟》娓娓奏来,此曲所述的是王昭君别离故国,远嫁异族之事,乐声娓婉细腻,如美人低吟,颇为伤感。
想到如此倾城美人从此便要别离亲人,去那苦寒边疆之地受那思乡之苦,心中不觉感伤。
正自为那曲声伤怀之际,岸上一阵悠扬之音响起,竟是萧声!
我目视对面,远远地只见一抹颀长身影立在岸上,萧声悠扬,与我的琴声和在一起更觉悦耳,那曲声也不似先前那般忧郁,反添了几丝平和之意。
一曲作罢,岸上宾客皆击掌称赞,我起身微微福一福身,转身入了一旁候着的小舟。
可娘手持风灯立于船首,月姑掀开船帘扶我入了船舱,我不待坐定便急急道:“刚才是哪里来的萧声?今晚爹爹还安排了他人助兴么?”
月姑摇头不语,半响才悠悠道:“那萧声真是好听,我还从未听过那么好听的乐声呢!”
我掀开船舱上悬着的帘子向外一瞧,饮绿轩里灯火阑珊,笑语如常,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小姐,外面风大,还是早点回房吧!”可娘自舟上道。
月光如绮,如水银般撒于湖上,照得湖水流光绮艳,四周波光轻漾,我如同坐于满船星光中徜徉,不禁陶醉其间,哪里还舍得离去。
“找个安静的地方,将舟泊了,我要泛舟赏月!”
可娘无奈只得依我而行,远远地选了个隐蔽的地方将舟泊住,一面缩肩入了船舱,不解道:“黑漆漆的,不知小姐有什么可看的!”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出了船舱,深吸口气,便立于舟上,享受着这难得的轻松自在。
夜风轻拂,吹散了我的发髻,我索性将那金镶珠石蝴蝶簪摘了,任由那瀑布般的青丝披在身后。
四周皆被夜色淹没,只留远处的饮绿轩还剩一点火光,似夏日的萤光微弱闪动,勉强立于这沉沉夜色中,不忍逝去。
我一时兴起,唤了可娘抱琴上前,便在这舟上轻弹起来。此曲《碧涧流泉》一直不能弹好,此刻万籁俱寂,夜深人静间却心有灵犀般弹得极为畅快,仿佛置身于深山峡谷之中,耳边是那淙淙流水,欢快地流淌,一曲弹完竟仍意犹未尽。
我心中欢悦,满腔兴奋之情急于与人分享,便向一旁的可娘问道:“刚才这琴声,可有所得?”
“小姐,您不是不喜欢弹琴吗,怎么今日一连弹了两首?”可娘一脸疑惑。
我又唤了月姑,她也全然不解,只是一味地催我回房。
我无奈叹息,大叹知音难求。正自闷闷不乐间,黑暗中响起一阵击掌声,听那声像是从对面岸上传来。
我吓了一跳,不待发问却听对面道:“这曲《碧涧流泉》,琴声清脆,音色空灵,如此意境也唯有王维的《山居秋暝》所能描绘: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可自留。”
他一口气说完便不再出声,仿佛仍沉迷于那意境不能自拔。
我暗自心喜,他果然懂得我的琴声。
心喜之下仍自矜道:“多谢师傅谬赞,弟子今日之材全仗师傅教诲。”
“小姐实在过谦,以小姐之材根本无需拜师,小生更不敢以师傅自居。先前……请恕小姐原谅,先前小生未免有看低小姐之意,还请小姐莫要见怪。”少隐言语较往日更是谦恭,我仿佛看到他躬身礼拜的书生模样。
我不禁莞尔,柔婉道:“弟子有一事不明,还望师傅解惑。”
“不敢,还请小姐赐教。”
“师傅……可会发怒么?”一旁可娘与月姑听闻,不觉掩嘴轻笑。
少隐略一停顿,语气似有自嘲之意,“小姐见笑了,小生实乃一介文弱书生,并无英雄好汉那般血性。”
我抿了嘴,想起他那日长身玉立、丰神朗朗的清俊模样,一时口快道:“师傅风度翩翩,乃谦谦君子,岂是那般粗汉可比。”
说完不禁后悔,面上更是羞红了脸。
对面迟迟不语,我越发羞得粉面桃花,只兀自庆幸月色暗淡。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幸亏府中巡夜的侍卫到来,才算帮我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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