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听李桂枝这么说,赶忙对她这么多年一直不放弃闫喜梅,还照顾有加的行为进行了一番称赞,李桂枝显然对这番夸奖还是感觉十分受用的,喜滋滋的接受了,又不忘自夸了一番,还说如果不是穷乡僻壤的,也没个人来发掘,就凭之前,她家里又有一百多岁的老太爷,又有常年卧病在床的女儿,家里家外都靠她来辛苦操持,她几乎都可以评个“感动中国”之类的奖项了。
“就算感动不了全国,感动一下省内,或者干脆感动一下全市,我觉得还是有可能的吧?”李桂枝一边把饺子盛到两只中碗里头,一边不无惋惜的对苏童感慨,“你说,我早怎么就不知道我们家还有你这么出息的一个表外甥女呢!在那么大的一家报社,还当记者的,这要是早知道的话啊,你说你舅妈我是不是也能把我的好人好事往外宣传宣传?可惜啊,现在没戏啦,就剩下老太爷长寿这么一个喜事儿,喜梅的身子也好了,我啊,也当不成那个感动这这那那什么的了。这年头,不都是时兴比惨么,我看电视里头都那样,谁惨谁赢。”
苏童笑着随声附和了几句,虽说李桂枝的精明都是写在脸上的,人也多少有点肤浅,对名和利有着与自己处境和出身不大相符的狂热,但是她方才对时下里各个电视台那些形形**选秀节目关于比惨取胜的吐槽,还真是一阵见血,切中要害,形象极了,让苏童听了之后,只觉得忍俊不禁。
饺子煮好了,苏童和李桂枝一人一碗端到屋里,唐敖见状赶忙道了谢接过来,苏童和他就坐在方才包饺子的那张大圆桌旁边,李桂枝对苏童的职业恐怕比对她身上那远得几乎不能更远的亲戚关系还更有亲近几分,所以一边招呼他们吃饺子,一边还打算去厨房给他们找点小菜之类的,苏童和唐敖哪好意思让她再忙前忙后的,赶紧婉言谢绝,李桂枝倒也不坚持,看他们说不需要,就留下一句有什么事随时喊她,然后就自顾自的去忙活别的事情了。
不过这也难怪的,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有老人要过一百一十岁的大寿,女儿也要顺便庆祝康复,邀请了全村来吃流水席,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量,估计这段时间李桂枝都是一直这么忙活着的,后天可就是正日子了,需要她做准备和张罗的事情肯定更多,苏童他们毕竟只是受邀而来的远亲,不好给人家添麻烦。
于是两个人就你一碗我一碗的一起吃起了饺子,实打实的说,李桂枝的手艺还真的是……一点都不好,那饺子皮不算薄,馅儿不算大,也没有什么油水,咸淡也比较轻,吃起来跟“口感”这两个字实在是有点不靠边,不过这也没有办法,他们来的不是时候,人家已经吃过了晚饭了,更何况他们是来参加老寿星的寿宴的,也不是到外面的山庄去品尝农家菜,现在肚子也饿得厉害,所以也就不可能要求太多了。尤其是尝过了这个饺子之后,苏童对于这个远方表舅和表舅妈家里的正餐口味也实在是没有报多大的幻想,这就更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两个人在路途上折腾了一天,也实在是饿坏了,尽管味道确实是有点差强人意,好歹是一碗热乎乎的饺子,吃下去以后,暂时解决了饥饿问题,身上也暖起来了,困乏的感觉立刻就随之而来,苏童和唐敖把碗筷捡到厨房去,顺手给洗刷干净,这才又去找到了李桂枝,问她关于晚上住在哪里的问题。
“我儿子不在家,他那屋是空着的,你们俩就住他那屋得了!”李桂枝被他们一问才想起来,还没安顿人家住宿的事呢,不过家里有空房间,所以她也不大在意,月兑口而出,就直接帮苏童和唐敖给安排了。
苏童和唐敖面面相觑,苏童有点不太好意思的对李桂枝说:“表舅妈,我们两个还是恋爱关系,还没有……没有往下一步发展呢。”
李桂枝愣了一下:“哎呀,我看你岁数也不像太小了的样儿,还以为你们俩也差不多了呢,没想到你这闺女倒是还挺害臊的!那怎么办呢,空房间就我儿子那一间,你俩要是不能住一起的话,那就只能这样了,小帅哥呢,就住我儿子那屋去,你呢,就跟你表姐,我闺女住一屋,凑合凑合吧,你看行不行?”
“行,不打扰表姐休息就行。”苏童当然不会说不行了,自己到别人家里来叨扰,实在是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不过她也还是有一点顾虑的,主要是担心闫喜梅的身体刚刚恢复没多久,会不会不喜欢跟别人一起住,或者容易被打扰休息。
“没事儿的,你表姐那人脾气好着呢。”李桂枝不在意的说,然后随手从旁边扯过一条毛巾胡乱擦了擦手,“拿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闫红寿家的几间房,除了主屋连着厨房之外,其他的几间房之间都并不相通,想要互相走动,就得先出门到院子里,然后再拐去别的房间,所以李桂枝就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出了住屋,走到出门右拐第二间房的门口,指了指窗口黑洞洞的那个房间,对唐敖说:“你就住这屋啦,之前是我儿子住的,现在这小子出去外面打工,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屋里我们就放了点杂物,你先进去等着吧,一会儿我给你把被褥枕头抱过去,我们家就这条件,你别嫌哈,就凑合凑合。”
“没关系,这样已经很好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唐敖赶忙客气道。
李桂枝开门让他先进去,又模着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帮他把等打开,这才转出来,又带着苏童去闫喜梅的那个房间。
苏童原本以为,闫家的大儿子不在家,所以房间里黑着灯也是很正常的,闫喜梅却是在家里面的,这个时间又不到晚上就寝休息的时候,房间里肯定应该是灯火通明的,可是事实上并没有。闫喜梅的房间就和她哥哥的那间空房间一模一样,从窗口看进去黑洞洞的,屋子里也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
这个房间里真的有人么?苏童不禁有些纳闷起来。
她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李桂枝,李桂枝倒是立刻就明白了她心里面的疑问,不大在意的对她说:“喜梅不是身子刚恢复么,所以眼睛有点不太受得了光,平时自己在屋子里就不太喜欢开灯,白天也不太出房间,出来我们也给她找个那种草帽扣脑袋上,听大夫说是因为她刚刚恢复,这么多年一直卧床,好多身体上的零部件都有点儿不太跟得上了,一下子协调不过来,得慢慢养。”
苏童点点头,表示理解,的确是这样的,过去她在工作中也接触过一些大病初愈的患者,有的久病在床,尽管得到了悉心的照料,浑身上下一点褥疮之类的都没有,但是因为缺乏锻炼,在床上躺着太久,所以导致四肢的肌肉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萎缩,身体刚刚恢复的头几个月都很难下地走路,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复健训练,才能慢慢的恢复正常的行动能力。
闫喜梅幼年时候就忽然病倒,这么多年虽然不是植物人,但是跟植物人本质上的区别却也不大,想要彻底恢复健康,恐怕也还得假以时日才能实现。
李桂枝带着苏童模着黑进了房间,房间里黑乎乎,静悄悄的,李桂枝手里拿着手电,打开手电在屋子里晃了一圈,苏童看到屋子里有一铺炕,炕的一头有个鼓鼓囊囊的被窝,估计是闫喜梅躺在里面,听到有人进来,炕上的人也没有动,李桂枝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状态,径直照着手电去墙上找电灯开关。
“表舅妈,要是表姐眼睛适应不了光线,就不要开灯了吧。”苏童赶忙拉住李桂枝,方才听说了闫喜梅的情况,她觉得这种时候还是应该以病人为重。
李桂枝摆摆手:“没事儿,这屋你表舅给安了一个小灯泡儿,就一点点光亮,能看清屋里的东西就够了,那种喜梅不在乎的,我一会儿也还得给你拿被褥过来,这黑灯瞎火的,你也不方便,我也不方便,就开着吧,晚上你出出入入的也好点。”
苏童见她这么说,就也不再客气,这屋子里黑成这个样子,还真的是挺不方便的,原本住在市里面,她觉得晚上在房间里关了灯也挺黑的,但是那种黑毕竟还是有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线,所以黑的并不彻底,在这个远方表舅家,偏僻的小村子里,外面也是一片漆黑,屋子里如果再没有灯光,那可真的就黑得犹如一团墨汁一样了,浓郁到让人怎么也看不透,仿佛陷进了一个无底黑洞似的。
李桂枝找到了墙上的开关,吧嗒一声,屋子里骤然亮起了雪白的灯光,苏童冷不防被那光线刺了眼,赶忙把眼睛眯起来,床上一直没有声响的闫喜梅也立刻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叫声,听起来似乎有些痛苦。
“哎哟,开错了!开错了!”李桂枝自己也被晃了眼,赶忙眯缝着眼睛模索着把灯给关掉,又模了旁边的另外一个开关,这一回终于对了,屋子里亮起了非常柔和的暖黄色灯光,光源来自于远离闫喜梅那一侧的墙壁上的一个小灯泡。
可能是在黑暗里呆得有点久,眼睛几乎已经适应了黑暗,所以苏童都觉得这样的一盏小灯好像比方才的强光要舒服得多了,炕上躺着的闫喜梅也没有再出生抗议,继续窝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方才她刚刚发出了**,恐怕苏童会以为她是睡着的,甚至是昏过去的。
借着昏黄的光线,苏童朝炕上的闫喜梅看了过去,能看到的却只有一个顶着乱蓬蓬黑头发的头顶,闫喜梅侧身躺在那里,盖着一床厚厚的大棉被,整个人就好像是一个虫蛹一样,不知道是她呼吸轻浅还是棉被太厚的缘故,苏童悄悄打量她的时候,几乎看不到她的身体因为呼吸而有任何的起伏。
“喜梅,喜梅啊,你先别睡了!”李桂枝开好了灯,眼睛也就适应了这样的光线,她立刻走过去,伸手推了推床上盖着被子的女儿,“有个表妹来了,给你太爷爷贺寿的,顺便看看你,你起来跟人家见个面,认识认识,打个招呼!”
“表舅妈,要是表姐已经休息了,咱们就不打扰她了吧?”苏童看闫喜梅没有动,李桂枝径直就过去叫人,怕影响了闫喜梅的休息。
李桂枝却不在乎:“没事儿,她一天到晚总是睡,睡太多了,不差这么一会儿。喜梅,快点起来,跟表妹打个招呼,人家可是从市里来的记者呢!”
闫喜梅被李桂枝推了几下,终于有了动静,她慢慢腾腾的翻了个身,撅着**从炕上爬了起来,棉被也随着她坐起来的动作而从她的身上滑落下去,把她的身子暴露在光线下,苏童一眼看清了闫喜梅的样子,不禁吓了一跳。
以前遇到那种为了瘦而狂减肥的女明星,大家总是会戏称对方是“纸片人”,言外之意就是这个人已经瘦得好像一张纸了一样,现在看到了闫喜梅,苏童才意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纸片人,那些女明星再怎么瘦,好歹身上还多少有一点点的肉撑着,而眼前的闫喜梅,尽管她身上穿着秋衣秋裤,但是却感觉那两件衣裤并不像是被人穿在身上的,而更像是挂在了一副衣架子上头,而且这个所谓的“衣架子”,也不是用来称赞别人穿什么都好看的那一层含义。
闫喜梅看上去,犹如一张扁扁的纸板刻出来了一个人形,上面顶着一颗头,从闫喜梅消瘦的脸型来看,她也并不是头围比较大的哪种类型,只不过是因为身上实在是太过于消瘦,导致头显得格外的大。
“喜梅啊,来,你看,这是表妹,快打个招呼!”李桂枝看闫喜梅坐起来了,赶忙对她说。
苏童走过去,对闫喜梅笑了笑,主动打招呼说:“表姐,你好,我叫苏童。”
闫喜梅两只眼睛毫无神采的盯着她,一声不吭,过了半晌,忽然嘴唇动了动,说:“妈,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