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光亮刚刚透进客栈窗户,几个身影已经爬起来,老爷柳丁茂吩咐大家草草梳洗,叫了早餐来吃,准备吃了马上收拾上路,今天务必要赶回家里,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九姨太太可能要生了。
一般情况下生孩子是女人的事,他一个大男人急匆匆赶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到了他柳丁茂这里就成了二般情况,十分重大的情况,大夫早就把过脉了,说这次怀的是男胎,是他做梦都想要的儿子,所以今天就算是天上下油他也得赶回去。
本来这一趟出来,是算好了行程的,从出门到返程回家,时间绰绰有余,谁知道邻边州府,那个专治痴傻疾病的名医恰好被人请去出诊了,他们只能等了两天,这一来就延误了归期,更想不到的是,回家的路上又遇上的了大雪。
冒着严寒早起,大人还都好说,十岁半的柳万贪恋瞌睡,被父亲从被窝里拉起来,一脸不情愿,嘴里嘟嘟哝哝骂着,不愿意穿衣,不愿意洗脸,直到蒸饼和小豆稀饭、凉拌小菜摆在桌子上,他一看那吃的好像不错,登时翻下炕就往桌边扑。慌得老仆人手忙脚乱,柳万坚决拒绝洗脸,最后仆人绞了把湿毛巾替他擦了一把才算了事。
早饭后一行人套车马上出发,向着灵州府方向前行。
雪厚路滑,十分难走,车轱辘时不时陷在坑洼里,车夫拼命甩鞭子抽打畜生,奈何雪实在厚,车夫就停了车下去推搡,有时候实在推不动,还需要车上的人跳下车,减轻了重量才能推出来。这么上上下下地折腾,柳万很快就受不了了,他横躺在车内就是不下车,一会儿骂车夫笨,一会儿骂拉车的马不争气,一会儿哭着喊着要娘。哭得鼻涕眼泪横流,他拒绝用帕子擦拭,直接往衣袖衣襟上擦,把早晨才换的小绸罩衫糊得一团皱巴巴。
柳丁茂心里烦,多次想抬手打几下吓唬吓唬他,谁知这孩子根本不怕他,更加撒泼撒娇蛮不讲理。
紧赶慢赶,出了客栈才走了二里地,忽然车下蹦跶一声,车轴断了,车夫苦着脸说不能走了,得返回去修车,要不就想办法换车。
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只能退回去再想办法。
真是万事不能急啊,越急越容易出事,柳丁茂抬头望灵州府方向,雪倒是停了,可是前面雪路迷茫,他不禁长叹一口气,知道就算换了车,走不多远还是会出麻烦,这路根本就不是出行的天儿。
柳丁茂只能拉着傻儿子柳万的手步行去客栈,一边默默在心里祈祷,只盼九姨太太月复中那个胎儿能顺利降世,平安活着。
兰草和平时一样,很早就醒了,炕热,被窝暖和,她一夜睡得很踏实,等悄悄爬起来,身边哑姑还在睡梦里,兰草要叠自己被子,一抬头看到哑姑睡觉的样子不由得停下来看,自从少爷办喜事娶童养媳,这个小小的姑娘就被娶进了柳府,她和兰花就是那时候被调拨到角院来伺候的,她们已经陪伴小女乃女乃两个月了。兰花知道这里待下去没什么前途,一来就很不情愿,所以日夜陪伴小女乃女乃的只有她兰草了。
两个月的日夜相处,很多时候没什么交流,因为她是个哑巴,兰草只想着尽好自己做下人的本分,所以勤勤恳恳,不敢有怨言,也没有想过学兰花的样子想方设法欺负小女乃女乃。
兰草看到小女乃女乃静静睡着,就连睡觉的样子也那么安静,小小的脸上,脸色没那么差了,但还是蜡黄着,细细的睫毛密密地覆盖在细长的眼睑上,小小薄薄的鼻翼随着呼吸一颤一颤地动,乌黑油亮的秀发披开来轻轻弯在脖颈里,要不是额头那个大大的青紫伤痕,下巴有些肿,小女乃女乃其实真是个小美人呢。
兰草刚下炕,屋门叱一声开了,兰花大咧咧闯进来,嘴里哈着气,连连说冷死了,雪停了,天气倒是更冷了。说完又絮絮叨叨骂分发炭火的婆子,说那都是一起子攀高蹬低狗眼看人低的货色,竟然敢公然克扣角院取暖的炭火,害得这里三九寒天生不起火炉,屋里像冰窖;骂完了话锋一转,又抱怨说都是自己主子不争气,是个小小的屁事不顶的童养媳,身份低微,连炭火都弄不来,带累下人跟着受罪。
兰草不知道她一大早从哪里揽来一肚子火气,莽莽撞撞来这里发泄,就赶忙劝她走,冷了就去自己被窝里暖着吧,这里活儿也不用干了,自己一个人就行。兰草的意思是你快走了,我只求个眼前清净。
兰花眼皮子一翻,忽然神秘兮兮的,“哎你知道吗,那个,要生了。”说着伸出一个手指头,在眼前弯出一个钩儿。
兰草一时间愣怔,哪个要生了,她可记得四小姐养的一只大母猫好像肚子大得走路都拖在地上了。
兰花有些得意,“沐风居呀,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呀,我看跟着这小哑巴都快把自己也混成傻瓜了!昨晚就开始阵痛了,整整哭叫了一夜,谢先生和王巧手守了一整夜呢。好像情况不好,现在连哭声儿都没啦,没力气哭啦!我听前院的几个婆子悄悄嘀咕,只怕这一胎也是……”
声音忽然小下去。
兰草心里着急,等着下文。
兰花嘴巴一撇,“只怕又是难产!谢先生不是早把出脉象了吗,是男胎,男胎的话,肯定又一个活不了!”
惊得兰草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捂住才发现不对,应该捂这个不知死活信口胡说的死丫头的嘴,可是兰花躲开了,一脸不屑,“就你胆子小!满府的人谁不这么想呢,又不是头一遭儿,现在就盼着九姨太太的小命能保下来。”
被窝里悉悉索索一阵响。
兰草赶忙回头,小女乃女乃醒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瞅着地下看。
兰草一看那眼神更比昨天清明了几分,顿时高兴起来,“小女乃女乃,醒啦?奴婢伺候你起床。”
不等她搀扶,哑姑自己爬起来,抓起枕边的衣服,她却愣住了,好像不知道这领子圆圆,袖子宽宽,衣襟奇大的衣衫该怎么穿。
兰草先给她穿了大红缎面刺绣滚边的小棉袄,外面再套上大红罩衫,要伺候她穿下面的百褶襦裙,哑姑忽然一把推开了她。
兰草一愣,发现小女乃女乃脸上有了一点红晕,轻轻一点头,自己拿了衣裙试着摆弄,好不容易把裙子套在腰里了,却前后套反了,兰草赶忙替她重新调整过来。
下炕的时候,兰草早跪在砖地上拿着鞋子等候着,可是她刚抓住那对儿小小的裹在白色绸布袜里的脚,忽然哑姑身子一抖,把脚抽出去,自己弯腰来拿了鞋,有些笨拙地套在了脚上。
洗脸的时候,兰草把清清的热水兑进铜盆里,刚要伺候洗脸,哑姑不说话,探手试一试水温,摇摇头,兰草以为她嫌水凉,兰草很为难,热水是她从厨房讨来的,角院的火炉是摆设,没炭火烧热水,讨这点热水就要天天看厨娘的脸色。现在如果再去讨一次,还不知道又会遭到什么样的羞辱呢。
哑姑拎起水壶,又往里倒了一些水,伸手试,凉凉的,她这才伸手捞着洗。
一边兰草不知道小女乃女乃今儿怎么了,怎么给人感觉比昨天还怪呢,昨天是刚刚昏迷醒来,睡着不爱动,表情呆滞,那肯定是伤势的缘故;今儿看着能活动了,怎么这举动倒是越来越怪异了呢?
兰花免费传播完闲话儿,早跑出去了,估计又去别的院子里厮混,乘机打探消息了。
一面脸盘大的铜镜,镶嵌在一个小小的梳妆台上,哑姑洗完擦净脸,不等兰草搀扶,她自己在镜子前坐了,然后望着镜子里的脸看。
兰草早就把一个雕花木质红漆的小妆盒打开了,里面摆着脂粉胭脂钗环首饰木梳和几朵绢花。
兰草一边忙活一边在心里感慨,要说这柳府,真正对小女乃女乃不那么刻薄的也就老爷一个人了,娶进门的时候,虽然是穷佃户的女儿,又是个哑巴,老爷还是吩咐一切按正常媳妇一样地迎娶,一应被褥、衣服、饰品,都没有少,虽然这些东西比不上那些上等主子们用的好,但是在她们这些下人看来已经是很好了,就拿这一支银制的簪子来说吧,看着没有太太小姐们的金玉翡翠好,却也总比没有好吧,要知道当初议定嫁娶的时候,大太太可是很不赞同呢,说什么穷人家出身又是个哑巴,跟傻瓜没什么区别,就当买了个丫环,叫婆子去把人带进来就是了,用得上操办吗?都是老爷极力主张认真办一办,这才给小女乃女乃办了个像样儿的婚礼。
兰草抬头,发现这半天小女乃女乃竟然一动不动一直坐着,目光呆呆望着镜子,她不由得也去看镜子,磨得铮亮的镜子里,一张小小巧巧的脸盘儿,虽然因为前天的伤势脸上还肿着,但是难掩小女乃女乃天然生出来的丽质,从这气势看,再过上三五年,等长大点,小女乃女乃一定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呢,肯定一点都不输给府里那几个自负美貌的姨太太和大丫环。
兰草刚拿着梳子要帮哑姑梳头,门帘一跳,兰花又跌进来,带来满满两脚雪泥,咋咋呼呼就叫:“死了——果然死了——是个男胎呢!可惜了可惜了,大太太一大早就守在门口坐镇呢,可是谢先生说了,说九姨太太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可能死在肚子里了,现在出不来,王巧手那一对儿小手塞进去掏,姐姐你不知道,掏得两手都是血呀,我听于大嫂子说,要是再要掏不出来,九姨太太的命就保不住了。”
惊得兰草手都软了,一梳子下去梳偏了,扯得哑姑掉过头来,吓得兰草赶忙跪下了,但是哑姑什么都没说,起身自己把头发在手里拧几下,绾一个随便的发髻在脑后,竟然不用簪子,她也不涂脂粉,忽然就拉起兰花的手甩脚板往外走。
这一会惊讶的不是兰草一个人,兰花也吓呆了,试着甩开她的手,偏偏哑姑拉得很紧,她小小的身子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力气,半拖半拽着兰花跌跌撞撞走,出了角院门,看看雪地上很多杂乱的脚印都通往一个地方,那就是沐风居。
哑姑松了手,丢下兰花,自己一个人蹬蹬蹬往沐风居跑去。
“哎呀——小女乃女乃,那个地方你不能去,人家生孩子呢,你去万一招人嫌可就不好了——”兰草撵不上她,一脚滑倒在地,几乎要哭出声来。
整个柳府因为九姨太太难产的事儿,大家除了惶惶然跑出跑进,连昨夜的积雪都还没顾上清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