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角院的门,兰草才看清楚前面带路的女人,是个中年女人,很胖,**尤其大,就像一面巨
大的磨盘在随着一个胖胖的身子移动。
她依稀记起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是哪里呢?好像是……记起来了,但是这一记起来她的小脸儿唰啦就绿了。
夏天时四姨太屋里有个叫灵儿的低等丫环偷了大太太的一件贵重饰品,在柳府下人手脚不干净的话会受到重罚,况且那次的偷盗案同时牵扯到了四姨太和大太太,所以反响很恶劣,兰草记得那小丫环被人拖着头发一路走,一直走到板凳房去了。
那个心狠手辣地拖着丫环的妇女,好像就是眼前这个人啊……啊……真的是她啊……她好像叫方婆子……有个外号叫什么来着……活阎婆……呜呜就是阎罗老爷的婆娘的意思,那她有多手辣,不用动脑子`直接用脚趾头都可以想象得到了……兰草觉得两个腿肚子在颤抖、抽搐,软得迈不开步子。
这时候柳府里抱着扫帚正奋力扫雪的下人们看到,极少出来露面的穿着褐色衣裤的方婆子在雪地上大步疾走,身后跟着服色鲜艳如火一脸平静的童养媳,再后面是跌跌撞撞神色惶惶一身翠绿的小丫环兰草。
三个人像表演一场雪地时装秀一样很拉风地从大家眼前飘过。
穿过甬道,迈过后院通往中院的门,没有停,也没有进大太太住的中院,而是继续往前走,迈过另一道门,眼看到前厅了,却不进前厅,向左转一个弯儿,又是另一道青石甬道,通往很多房间,那是书房和账房。
兰草小跑着赶上神色平静却脚步一点都不输给方婆子的哑姑,拉一把她衣袖,低声说:“板凳房。主子,绕过这排书房,后面就是府里的板凳房了。”
她把板凳房那三个咬得很重。
说完她就差点被自己的愚蠢气得闭过气去,小女乃女乃是哑巴,哑巴怎么能听到她说什么呢,估计这会儿她就是告诉哑姑,她们要被带到十八层地狱去经受挫骨扒皮,这位天聋地哑的女乃女乃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兰草不甘心,用劲扯她衣袖,
哑姑轻轻一扯,把自己的袖子从兰草手心里抽出来,轻轻看她一眼,兰草看到她的神色竟然还是那么宁静平和,好像这一趟跟上人家走,是被请去做贵客,坐席面,吃宴请,所以才那么释然。
但是兰草眼里的泪花儿在打旋,眼看着所有的书房绕过去了,后面就只剩下一座板凳房了,被请往这里,理由可能只有一个,就是来受罚。
灵儿被拖进去之前还能一路走一路哭喊着饶命,等一个时辰后再从里面拖出来,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悠悠一口残弱的气息。
当时兰草还是低等丫环,和灵儿住一个大通间,受罚后的灵儿好不容易养好了伤,却从此变了一个人,由一个爱说爱笑活蹦乱跳的孩子变成了一个麻木痴呆的人,干什么活儿都马马虎虎,再也看不到最初的那一份灵活劲儿了,不久就被府里辞退,叫她爹娘领回家去了。
板凳房究竟有多可怕,兰草没有见识过,但仅仅是灵儿这个案例就让她不寒而栗,这辈子也不愿进那个鬼地方。
转过最后一个房角,一间狭窄的小屋子出现在眼前。
兰草差点昏过去,这就是板凳房,眼前除了这间屋没有别的去处,她和她主子哑姑一起要被带进板凳房无疑了。
门开着,一个和方婆子的体型恰好相反的干瘦女人迎出来,她只用冷淡的目光扫了一眼来者,就打开了门,兰草发现她长着一张干巴巴的三角脸。
屋门又窄又小,哑姑好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门怎么会这么矮小,冷不防方婆子忽然搡了一把,推得她一个趔趄跌进门去,兰草在后面惊呼一声,也跟着撞进去。
很黑。
这是第一感觉。
光线严重不足。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要命的是屋子里气味很难闻,简直臭味熏人。
兰草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抬手捂嘴。臭味从鼻子里往进窜,她赶忙又捂鼻子。
兰草作为一个丫环,一直以来生存环境并不是怎样的好,那些锦衣玉食熏香脂粉和她统统无关,刚进府那会儿做低等丫环,她甚至要夜夜替大通间的婆子们拎夜壶,白天再把她们的便溺之物倒进茅厕用土盖起来,然后再把主子们的恭桶刷洗干净。
她真算是什么脏臭世面都见过的人。
可是这板凳房的空气实在是熏人啊。
一股恶臭,也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满屋子都是。
再看门窗,小小的一扇木窗子死死钉住了,门也被方婆子哗啦一声关上了。
完了完了,在这封闭空间里就是你被打死也没人能听到声音,就是把嗓子喊破,估计声音也难传出去。
屋里亮起了灯。不是太太小姐们屋里用的那种上好蜡烛,而是粗劣的牛油大蜡,火苗哗哗扑晃,一股难闻的油烟味到处乱窜。
除了壁上悬起来的大蜡,当地摆一张长条形木板凳,墙面上挂着大小长短不一的鞭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主仆两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在板凳上。
有一个人身体那么长,板凳面不宽不窄,足够躺一个人上去睡觉。
在昏惨惨烛火下,兰草发现这板凳已经不是木头原来的颜色了,它整体呈现出一片暗红,就像有什么肮脏的血液一遍遍淋上去,把它浸染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兰草再次捂住嘴巴,差点吐了出来。
她闻到了血腥味。
虽然已经干了,却还是很臭,很呛人。
“趴上去,爱惜你衣衫的话就把裤子褪下来,不然到时候别怪老身狠,皮鞭不长眼睛,可不管你身上裹着什么绫罗绸缎,都会给你撕咬成碎片儿。”
那个三角脸的婆子说。
兰草敢肯定这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要不是亲耳听到,她真是不敢相信一个女人能发出这么糟糕的声音。
鞭子指了指板凳面。
那意思是爬上去,再把自己衣裙褪下来,把**露出来。
兰草差点晕了过去。
柳府这么大,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百十号婆子妈子管家先生小厮杂役,下人犯错是隔三差五就有的事儿,惩罚的程度也是根据错误轻重来定,兰草见过最重的刑罚是杖击,把人按在地上,用木板子打双腿和**,一般是五十大板或者一百大板,就像衙门里打犯人。
当然,如果犯了杀人等大罪,自然有衙门的公差们来请你走一趟了。
但是这杖击都是针对前院那些男子施行的,后院的婆婆妈妈嫂子丫环还从没来谁被当众打过**。
而进板凳房,更是少上加上,是针对那些犯了大错的仆妇丫环,当众打**不雅观,才设立的这么一个地方。
“啪——”冷不防火辣辣一鞭子落在兰草脊背上,疼得她身子一抽,哇惨叫一声,差点一跟头栽倒在地,这三角脸婆子说动手就动手,竟然连个预兆都没有。
婆子看出来了,这是主仆两人,所以不用谁来指点,她直接对着兰草就开打了,她知道,一般情况下,主子犯错,丫环就是跟着赔罪的,主子受罚,下人更应该吃十倍的苦头。打坏了主子,有可能惹来麻烦,而丫环么,怎么打都不会有大错。
“啪啪——”兰草又挨了两鞭子。
牛皮鞭子,鞭稍细长,滑腻,打过来直往肉里钻,火辣辣的,她抬手去护身子,手背上落了一鞭,五根手指顿时跌进油锅一样灼疼。
哗——第四鞭子甩起来,兰草已经蜷缩着身子,嗓子里哭不出来,完全吓傻了,这些年她受过的大小惩罚各种各样,却从来没有一次这么骇人。
高高扬起的鞭子却没有落下来,被一个胳膊架住了。
兰草一看是哑姑,哑姑她正抬起一个手,将那根吃人肉的鞭子死死地夹在半空里。
“找死——”三角脸婆子抽回鞭子,恼羞成怒,“我不管你什么太太姨太太小姐还是大丫环老妈子,进了我这里谁都一样,都是皮肉痒痒需要好好修理的贱骨头!”
眼看那鞭子又要劈头盖脸地卷下来,哑姑毫不畏惧,直挺挺走向她。婆子冷冷扫一眼,愣住了,手里的鞭子究竟举不起来。因为她看到了一张分外安静的脸。她不由得重新认真打量这个人。也就十岁左右吧,瘦瘦的,算不上高,但是也不矮,一张小脸儿,细眉细眼,肤色看着倒不错,额头上一个青黑的伤痕。眼神清澈,明亮,正如水一般安静地望着自己。
进入板凳房受罚的人不多,一年里也就一两个,但是每次来的人,都吓得神情涣散,连站立都困难,面前这个小丫头,看着年纪不大,为什么会这么沉稳?难道她不害怕挨打?
哑姑忽然冲着她一笑。
兰草也看到了这一抹笑。
兰草猛地捂住嘴巴呜呜大哭,自从小女乃女乃前天被人撞击昏迷醒来后,她就一直没有露出过一丝儿笑意,现在她笑了,她一定是吓傻了,只有吓傻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危险关头还笑得出来吧。
兰草忽然扑到前头,“你打我吧,是我折了梅花,不关我主子的事儿,是我背着她干的,我一个人干的,求你放了她走,她是个哑巴,什么都听不到也说不出,你们不要欺负一个哑巴!”
话是这么说,兰草的身子却风里的小草一样颤抖得厉害,这一番话说出来就等于把所有的过错都包揽到自己身上了,紧接下来的皮肉之苦就要她一个人吃了,她把主子开月兑得干干净净了,她又怎么能不害怕呢,那皮鞭可是比刀子割肉还疼啊。
可是主子,小女乃女乃,只要你能平平安安走出这里,不要叫她们作践,我就心满意足了,兰草无能,不能护着主子周全,只能尽这一点做下人的能力了。
一个瘦瘦的手,悠悠地拉住了兰草,将她轻轻拉过一边,不等兰草反应过来,她已经微微一敛裙裾,小小的身子爬下去,顺顺地趴在了板凳面子上。
是小女乃女乃,小女乃女乃她抢在兰草前面领取那一份奖赏了。
掌鞭的婆子呆了一呆,好像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有这可能吗?),将手里鞭子挂在墙上,摘了一个稍微细一点的鞭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