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 15 开口

作者 : 白子袖

板凳房里,三角脸婆子在简单清理现场。

方婆子目送那两个少女远去,一脸阴沉,“你能保证不是死就彻底残废?这可是大太太的意思,大太太还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么上过心。”

三角脸婆子冷哼一声,“身子跟花骨朵儿一样女敕,这一顿皮鞭下去,还能指望活?就算活着也是生不如死。你去主子那里领赏吧,领回来别给我分,我不稀罕。”

方婆子大喜:“这就好,不管是死是活,只要以后不碍大太太的眼就行。”

甩开步子走了,估计是回去复命领赏去了。

现在屋门大开,外面的光线照进来,一片光亮,三角脸手里一根木棒上缠裹着一层破布条子,一下一下擦着板凳面子。

每次都这么简单处理一下,擦过的破布丢在墙角,天长日久,发出难闻的气味,她懒得收拾,再说这+.++里不需要把环境搞那么洁净。

板凳暗沉沉的木头上又添了一层殷红的血,看上去触目惊心,擦着擦着,她忽然叹一口气,眼神里闪出一抹从未有过的柔软,喃喃自语:“我是不是老了,竟然第一次对一个小丫头手下留情了——”

刚迈过角院门,脚下一滑,兰草绊倒了,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她赶忙用自己身子护着身后的身子,两个小小的身子滚在一起,鲜血立即把洁白的雪染出一大片红。

原来那些扫雪的人将里里外外的雪都扫了,就是不来扫角院,在下人们眼里,角院的活儿自然应该角院自己去干。

兰草又心酸又气愤,呜呜哭着爬起来重新将哑姑背起来走。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哑姑,只悠悠地拖着一口气。

意识一阵一阵地模糊,想要彻底陷入昏迷的境地,但是她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自从她从昏迷中醒过来,一个声音总是徘徊脑机挥之不去,一字一句传进脑海,最细的手术缝合针一样刺激着失血过多就要沉睡的脑细胞:“你搭把手我们把她扛出工具室,再爬一层楼就是楼顶了,等把她推下半空我们就迅速撤离现场,明天,我们省报的头条又有卖点了。”

字字入耳,字字锥心,她五内俱焚,心神碎裂,一阵气血攻心就昏过去了。

她就是在这阵昏迷之后彻底失去了知觉,等再醒来就听到了这个叫兰草的小姑娘在哭哭啼啼喊什么小女乃女乃。

她眼巴巴等着,盼着,每一次闭上眼都有一个渴望在心头灼烧,多么多么希望下一刻睁开眼,眼前的世界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回到了那个原来的世界,什么老爷太太姨太太傻子哑巴童养媳小丫环都消失了,她看到的是高楼大厦,天桥马路,车流如织,熟悉的短袖热裤,熟悉的栗色烫发,熟悉的医院大门,熟悉的妇产科办公楼,熟悉的洁白办公室,熟悉的手术室,熟悉的新生儿哭声,熟悉的破月复产手术………她慢慢地试着睁眼,眼前一片血色,鞭稍在污浊的空气里横飞。身上火辣辣疼,疼得入骨,疼得钻肉,疼痛深入骨髓血液。她鼓励自己忍着,扛着,咬紧牙关熬着,希望就在眼前,也许就在一眨眼一闭眼的过程里,也许就在下一鞭子的疼痛里……再次闭眼,希望看到熟悉的楼房卧室,熟悉的煤气灶,熟悉的液晶电视,熟悉的电脑,熟悉的父母笑脸,熟悉的男友身影……忽然心头一阵剧烈疼痛……她睁大眼,什么都没有,还是那个狭窄的空间,还是那熏人的粗劣蜡烛,还是一声连一声的鞭打……

此身一脚踩入他世界,前世一切成空幻。

难道真的回不去吗?

回去真的那么困难吗?

不回去可以吗?生命短暂,在哪里生活都是一辈子,短短数十年,在哪里不是活呢?

可是不甘心,那一世有太多牵挂,太多恩怨,太多的爱与恨……

泪水终于熊熊涌上来,迷离了双眼,迷离了希望,迷离了不甘,迷离了所有的爱与恨。

一直含着微笑,含着希望,硬撑着把毒打从头挨到尾,就是因为心里有一个希望在支撑。为了实现目的,疼痛已经不算疼痛,所以她一直坚持含着笑。

可是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已经这么努力了,把这具寄存思维的身子都抛弃了不管,任由残忍的鞭子一下下击打、撕扯,却还是没能回去,除此之外难道还能有比这更有用的办法?

当初来的时候,不就是被关在这样一个黑屋子里吗,迷迷糊糊中被人撕扯,鞭打,群殴。她哭,她喊,她挣扎,她求救,她喊着两个人的名字,她满怀希望地喊着,求着,挣扎着……

他们是谁呢?

记不起来了,从醒来的那一刻,头痛欲裂,她迷迷糊糊安安静静躺着,在心里一点点搜索、翻检、整理记忆。

很遗憾,可能最后头部受到的伤害太致命,储存的记忆残缺不全,不能全部回忆起来。

她究竟在苦苦地呼唤着哪两个人的名字呢?

不敢往深处去想,她发现只要逼着自己拼命想,头脑就无比疼痛,简直要炸裂,只能暂时停下来歇歇。她还是忍不住要去苦苦思索,试图把前世的记忆拼接出一幅完整的图案,可是做不到,每一次都失败,只有一些残片在脑海里轻飘飘浮荡。

就在刚才,鞭子横飞,血肉飞溅,她几乎要魂飞魄散的关头,忽然有声音钻入脑子:

“就凭这塑料脑子的零下一度智力,还敢跟我竞争主任位子,她以为自己业务强就能压倒我啊,傻大姐一个!真叫我无比为你惋惜啊。”

“小岚你说的太对了,你不知道跟她这零下一度智力的人谈恋爱有多累吗,哎哟我真是早就受够了,多亏你来解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手术连续失误,病人家属丧心病狂失去理智带人砸了科室并羞辱群殴了主治大夫,作为第一责任人的主治大夫,承受不了巨大心理压力,也是为了逃避法律责任,乘着夜深人静选择跳楼自杀,办公室里留下绝笔信一封——这样设定死亡原因,还算逼真吧。”

“放心,王亚楠她出身农村,家里没什么背景,她这一死纯粹就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也不会有人替她出头报仇的,小岚你就等着稳稳地坐你主任的那把交椅吧。”

王亚楠?

好熟悉的名字。

记忆断裂了。

既然前一世是在那个挨打的瞬间意识渐渐模糊月兑离,完成了死亡并且穿越,那么就只能用这种办法寻找回去的途径了。

为了回去,受什么样的罪她都愿意,闯沐风居接生,折了梅花又撕了一路花瓣,抢死婴儿,一切不正常的举动只有一个最清晰的目的,她要回去,她要自找麻烦,她要被人狠狠地打,可是,麻烦已经成功引来了,打也挨了,这一顿打差点连命都丢了,却还是没能回去。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兰草一边哭一边安慰背上的人:“小女乃女乃你别管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他们都是一群主子养的狗,就知道冲着弱小的人汪汪地咬——我回头就把咱院里的雪扫了,你只管回去养伤——兰花,兰花怎么不来帮帮忙呢——”

唠叨完忽然又记起来了,“小女乃女乃你得坚持住,不能昏迷,不能睡过去,我听娘说受过重伤的要是昏迷过去,这一口气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已经是昏迷过一次的人了,我可不敢再让你昏过去——唉唉我真是糊涂了,小女乃女乃怎么能听到我说话呢——可怜的小女乃女乃——”

哑姑耳畔悠悠地响着这个小丫环的碎碎念,她试着闭上眼,盼着就这么闭过去,再不要醒来,或许就能成功穿回去了。

试了几次,除了头晕目眩,一点用都没有。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难道就真的回不去?难道要一辈子顶着这个童养媳的身份在这里受尽磨难凌辱?

不,不能。

一种不祥的预感阴影一样罩在心头,她分明感觉,她被人背叛了,陷害了,然后才落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真相,我必须查清楚。

究竟是谁害了我,我必须报仇。

背叛我的人,陷害我的人,爱我的人,都在那个世界里,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我要回去……

巨大的渴求,和巨大的失望,像两道火焰在胸**汇,燃烧,撕裂,焚毁……心脏就要着火了,肺部正在石化,气管塞满了浓雾,声道被看不见的手撕扯……

“小岚——”她无比悲愤地嘶吼出了那个名字,有一种感觉很强烈,这个叫小岚的名字,她至死都不能忘记不能原谅!自己的死,肯定和这个小岚月兑不开关系。

还有那个王亚楠,她究竟是谁?

难道是我前世的身份?

“王亚楠——”她喃喃地念叨,很普通很常见的三个字,可是却代表了一个女孩在那个世界存在过的一切,现在随着她的死去,是不是正在被人们遗忘?

她发现这三个字从喉咙里徐徐滑出,她的心口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片冰冰的悲凉。

却有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嗓子翻上来,滑出嘴唇,沿着唇角往下流。

一字一句,伴着热腾腾的血。

三个普通的字,却那么温暖,那么贴心,好像一个和她前世今生相恋的爱人。

气流从身体的深渊里上升,沿着声道上行,经过声门,轻轻冲击那个薄如蝉翼的簧片,簧片颤抖,一丝异样的气流摁下了钢琴上的一个琴键,发出了带着人体音质的声音。

“王亚楠——”音量在加重。

气流从哑姑嘴里飘出来,轻轻落在兰草脖子里,兰草早就挣扎得衣衫不整,脖子里露出一大片白生生的肌肉。

兰草觉得脖子热乎乎的。

小女乃女乃还活着,只要还有热气就说明人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就有救治的希望,她奋力一步一滑往屋里走。

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今天有百十里路那么漫长。

一步一口气,一步一道血。

忽然,兰草站住了,什么,王亚楠?谁在说话?谁在念叨王亚楠?

那个声音低低的,缓慢地,固执地持续,好像王亚楠三个字是一个香甜的大果子,这么一声一声念着,就像在一口一口啃果子。

兰草不由得搭腔,“小女乃女乃是不是要找一个叫王亚楠的?是府里扫雪的小厮还是哪个房里的丫环?小女乃女乃你放心,等回到屋里兰草再帮你去找,我们先回屋再说——”话没说完,兰草张大嘴巴忘了合拢,刚才是不是小女乃女乃在说话?

怎么可能?

哑巴会开口说话?

挨了那么毒的打都始终闭着嘴一声不吭,难道打完之后忽然能说话了?

挨打有这么神奇的效果?

兰草激动得小小的身子晃悠悠颤抖,“小、小女乃女乃,你、你在说话吗?我没有听错吧——”

门口跳出兰花来,“呀,你们才回来?兰草姐姐你在念叨什么呢?是不是又跟哑巴说话?一个哑巴有什么好说话的,你真是魔怔了。”

兰草想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喜讯,小女乃女乃能开口说话了,太说话了啊!可是她太激动了,磕巴了半天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

忽然背后的小手轻轻拍拍她肩头,一个低低的声音贴着耳畔钻进耳朵里,“保密,不要叫她知道。”

兰草是个很聪明的丫头,一愣,很快就点点头,明白了。

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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