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 21 孤注

作者 : 白子袖

还是沉默着。

这样的沉默,自从小女乃女乃昏迷后再醒来就一直这样,兰草已经习惯了,可是今晚她忽然开口说话后,好像沉默减少了,谁知道她什么忽然又变回去了。

兰草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她只能也跟着静静沉默。

反正她心里的事儿都跟她说清楚了,本来被当做活靶子这件事她想瞒下来不告诉小女乃女乃的,只是刚才神使鬼差就说了白表哥模自己头发的事,由这事儿,不就得扯出个来龙去脉吗,这一扯啊,不更得把整个过程说清楚吗,不说清楚的话更糟糕,她一个小丫环敢背着主子乱发春心,传出去的话大家肯定会笑掉大牙的,传太太他们的耳朵里那可是死罪,死一百回都不为过。

外面起风了,在呜呜叫,扫着院子里那棵梨树的树梢,发出哗啦哗啦的乱响。

兰草真的后悔自己失口了,为什么一高兴就糊涂了呢,就把自己心里最见不得人的秘密给泄露出去了,哎呀哎呀,这可叫她明儿还有什么脸面来面对小女乃女乃呢?

她不禁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

一个小手模索过来拉开她的手,小手冰凉,在她脸上模了模,忽然两个手伸过来,将她紧紧抱住,“兰草姐姐,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了替我求助,你跑出去受了那么大委屈,回来也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就是一个卑贱的童养媳吗?还是一个傻子的童养媳,府里上上下下谁都胆敢瞧不起我,践踏我,就连兰花,她也弃我而去,只有你,始终跟着我,陪着我,为我受了委屈也一个人装在心里。兰草,你知道吗,你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没有目的,没有要求,单纯的好,我先谢谢你,有一天,我会设法报答你的。”

嘴里一字一顿说着,一些画面在眼前慢慢回放。

这样的话,绝不是一时冲动信口随便说出来的。

没有比较,就没有发言权。

兰草跑前跑后为她弄了一碗燕窝,却叫兰花吃了,还是当着她的面吃掉的,她当时装睡,却把什么都眼在心里;

去板凳房受罚,要不是她抢先一步爬上刑凳,兰草肯定也会替她爬上去;

兰草处处护着她,以她为重,没有怨言,没有叫苦。

这样的人,就算在前一个世界里除了父母,还有吗?好像找不出来。

那么,如果她有一天终于能回到那个世界,那么临走之前,一定要想办法给这个丫头争取改变一下生存环境,至少不能看着她一辈子在这里伺候人,受尽磨难,熬到出嫁的年纪被随便配给哪一个干粗活儿的小厮。

主意打定,感觉接下来要走的路暂时有了方向,要改变兰草的环境,首先得从改变自己的处境开始,就凭自己目前混的这个惨样儿,不要说帮助人家,只怕不久连自己都要冻饿而死了。

为了不饿死,为了不冻死,为了不被人欺负死,好吧,从现在开始,从今夜开始,从零开始。

她深深吸一口气。

木柴燃过,很快化作灰烬,炉火一灭,室内温度跟着下降,寒气一分分沿着被子往进来浸染。

兰草静静蜷缩着,感受着那两个比自己还瘦弱的小胳膊对自己的拥抱,眼泪热辣辣的,顺着鼻翼往下流,溜进嘴角,舌忝一舌忝,咸咸的,涩涩的。

命运往往把弱者抛弃在生活的最底层,任其自生自灭,但是弱者总是会凭借着内心对光明的渴求去挣扎,去互相温暖,去互相慰藉。

“兰草,你刚才说柳老爷的原配夫人叫陈羽芳,她嫁到柳家前后只生了三个女儿是吧,那她为什么再不生呢?她为什么不给柳家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公子呢?”

兰草悄悄把汹涌不止的泪水蹭在被子上,怕哑姑听出自己因为流泪而嗓音有变化,就故意咳嗽几声,才回答:“谁说她不想生的,只是生不出来罢了。我听别人偷偷议论,说老爷和太太为了生一个嫡亲的儿子出来,可是没少费功夫呢,各种名贵的药材食材没少买来吃,灵州府地面上有名的妇产大夫简直都请遍了,光那熬得黑红的苦药汤子,大太太是一碗一碗地喝,都喝多少年了,却还是没有用。如今不要说生儿子,好像连女儿都怀不上了,八小姐都五岁了,迟迟不见她怀上身孕,所以大家说她肯定是不能生了。”

哑姑却忽然换了话题,“她这个人,看着挺面善啊,慈眉善目的,是不是平时性子很好呢?”

兰草想也不想,马上冲口而出:“对啊,我们大太太确实人很好,都说她有一副菩萨心肠呢。”转念想到了小女乃女乃和自己目前的遭遇,她有点难为情,好像自己说了谎话,期期艾艾地:“从前她一直很好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要这么对我们呢,折了一枝梅花就那么责罚我们。”

哑姑沉浸在心事里,慢慢地整理着乱糟糟的思绪,半晌喃喃地自语:“你说这八小姐才五岁。而你们太太也才刚刚四十岁,那她为什么会难以再度怀孕呢?是体质虚弱?不像啊,看着白白女敕女敕挺富态一个人;是夫妻房中生活不和谐?还是柳老爷子不行了?也不对啊,九姨太太刚生了儿子,这不就说明他还能行的吗;那就是有妇科炎症?输卵管堵塞?”

“啪”忽然抬手拍了自己额头一巴掌,拍得太重,拍伤口上了,疼得嗷了一声。

不过很兴奋,笑嘻嘻的,“是不是这样明天把个脉不就知道了?如果真是输卵管出了问题……那该怎么办?手术?不现实啊,这可是几百年前的古代啊……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想想,好好想想,王亚楠,没有你想不出来的法子,七年的妇产科理论和三年的临床经验,再加三年的中医临床学,还有师父多年的言传身教,难道还有什么能难住你呢?”

这一位兴奋得喃喃自语,另一位傻傻听着,简直在听天书,那些词儿太陌生,兰草完全听不懂。

这个小女乃女乃呀,为什么这次昏迷后给人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

从一个哑巴变成了会说话的人也就罢了,最让人疑惑的是,她嘴里时不时冒出那一串串的词儿,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谁发明创造的,叫人听着只能迷惑。

“兰草,想不想改变命运?”

兰草有些发懵:“小女乃女乃,命运是老天爷给的,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命运,老天爷早就替我们定好了,我们怎么能改变呢?这样的话要是叫老天爷听到会责怪我们的。”

哑姑咯一声笑出来,一想好像嘲笑这个憨厚可爱的古代姑娘实在有点不厚道,就把后半截笑意憋回肚子,“那好吧,既然老天爷注定好了,我们就不要自不量力地去改了,那么,你想不想跟着我过好一点的日子?像大户人家正儿八经的少女乃女乃一样,想吃啥吃啥,屋里生着炉火,有脚盆,有手炉,出门坐车,不受人欺负,活儿有小厮婆子帮着干,有新衣穿,有钱买脂粉,想折几枝梅花就折几枝,就是把整棵梅树都挖出来玩,也没人敢拉我们去板凳房抽鞭子。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不用处处看人脸色。”

这一回轮到兰草咯咯地笑了,她笑着伸手来掐哑姑的胳膊,说:“你这个人也真敢想啊,这不是大白天做美梦呢吗?”。

哑姑被她这忽然亲昵的举动逗得一愣,随即想到可能是自己一直以轻松愉快的方式交谈、启发,这小丫头终于不那么把自己当什么小女乃女乃来战战兢兢地恭敬着了。

随意点好,人和人本来就平等嘛。

“还有更美的呢,那时候你要是喜欢什么白表哥还是黑表哥,只管去向他表白就是,不用藏着掖着,在心里苦着自己。”

吓了兰草一跳,随即捂住脸呜呜地笑,接着呜呜地哭,也不知道是欢喜得笑呢,还是害羞得哭呢。

寒气从单薄的窗帘门帘缝里挤进来,可能已经是深夜了,寒气逼人,两个人只能紧紧挨着取暖。

“哎,兰草,说点认真的,我想干一件事,孤注一掷,豁出去了,成了更好,不成,最坏的结果坏到我们目前的遭遇也就到头儿了。不去试一试,怎么能知道会不会成功呢?你说是不是?”

兰草听她声音很严肃,没有一点点的玩笑意味,心里一凛,向着黑暗点点头,“小女乃女乃,哑姑,你干什么我都相信你,跟着你,支持你。”

“你放心,没有一定的把握我是不会蛮干的,我只要你帮我配合一件事。”

“那是什么事儿呢?兰草万死不辞。”

哑姑轻轻笑了,“不用去死,只要你做我的嘴巴,替我说话就行。”

兰草不解,“那哑姑你自己的嘴巴呢?难道你长了嘴巴不愿意说话?”

“你忘了,我是哑巴。哑巴是不会说话的。”

兰草一呆,小女乃女乃不再说话,清清浅浅的黑暗像用水化开的墨汁,缥缈虚淡,将两个小小的身躯两颗小小的心儿紧紧包裹。

兰草将小女乃女乃最后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回味、咀嚼,迷迷糊糊中好像明白了小女乃女乃的心思,一时间又好像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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