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去搀扶兰蕊,兰蕊跪得那么认真,执着,不起来,只是磕头,三姨太自己也跟着跪下了,也磕头,和兰蕊对着磕头,“你知道实情的是不是?当年我生第二个男胎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你去煎药间拿药,回来脸色蜡黄,我问过你怎么了,你搪塞过去了,我也没在意,后来我生下孩子又是一个死胎,我在昏迷中分明听到你大大地啊了一声,可是我醒来后问,你说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一声惊叹你并不知道。兰蕊我怎么会听错呢,我们朝夕相处,我对你比对老爷还熟悉,我怎么会听错你的声音呢?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大夫说我得了绝育的病症。我记得你比我还难过,一个劲儿哭,好半年都黑着脸,缓不过劲儿来。兰蕊你说说,你心里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你又怎么会那么难过。”
一支蜡烛早就燃尽,珠泪沿着高高的烛台流下来,最后一息=.==火苗挣扎一会儿,终于完全消失,屋子骤然跌入无边黑暗。
磕头声在黑暗里嘭嘭嘭响,“姨太太我对不起你,兰蕊就是死一百遍都不能抵消对姨太太的愧疚,可是兰蕊发现得太迟了啊,那时候你月复中的胎儿已经八个月了,她们说药性已经深入孩子骨血,来不及施救了,所以我只能紧紧闭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想着你还年轻,还会生育,下一胎奴婢会好好守着你替你操心,不叫你出一点点差错。可是奴婢哪里知道你再也不能怀上孩子了……奴婢就更不能叫你知道这背后的秘密了,因为你知道了只能白白地多一些伤心,更糟践自己的身子。奴婢还不如不说呢,我们就这样过日子啊,奴婢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守着姨太太你,我们不去招惹她,她也就不会再来为难我们,她会叫我们平平顺顺过完后半辈子的。”
“兰蕊。你知道吗,其实我已经不恨了,早就恨不起来了。这些年,流了那么多的泪,恨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又有什么用呢。死了的再也不能复活。我的病症再也不能好起来,我恨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我需要知道真相,需要亲耳听到你说出真相,不然我一辈子不能安心。死也难以瞑目。”
“姨太太——”兰蕊身子颤抖得筛糠,连周围浓黑的夜色也跟着在颤抖。
正月十一日,清州通往灵州府的官道上,套着大青马的马车在风里疾驰而过,车轮滚滚。马鞭脆响,车辕前的青衣车夫不断挥鞭。上好牛皮所拧鞭稍在干冷干冷的空气里甩出噼噼啪啪的脆响,车厢里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促,“快点,阿牛你能不能再快点?我一定要赶在元宵节之前到达柳府!”
车夫阿牛脸色微苦,有些为难,“公子爷,这才刚刚离了我们清州府地界啊,这一路走去路途遥远,再说路面还有上次大雪残留的冰块呢,没法再快了呀,夏天时候路面畅通,这一趟也需要跑上整整的三天功夫呢,现在可是冬天啊,天短路滑,奴才估模着大后天傍黑我们能赶进门都算幸运呢,架——架——”
挥鞭子的声音一声紧跟一声。
“灵州府是文化古城,历史积淀深厚,文化品位不俗,是我们新建的清州府没法比的,就拿每年的元宵节灯会来说吧,我觉得人家灵州府办得才有意思呢,我们清州府人除了做生意挣钱,哪里懂得什么文化呢?每年带着表妹们出去街上看灯会,猜谜语,人山人海,那才叫有意思呢。”
随着语声,车厢后面暗红车帘子掀开了,露出一张清朗白净的脸,却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年儿郎,剑眉俊目,乌发高束,眉宇间难掩内心的焦灼,正是清州府白家的儿郎白子琪。
“我们套车的可是最好的大青马啊,要是换了别的马种公子爷你试试,只能比这个更慢。”
车厢里,坐在对面的小厮轻轻提醒。
说完也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小厮抿着嘴偷偷笑。
被白子琪一转头瞧见,“好你个小东西,你笑什么?是不是在心里月复谤我呢?”
白子琪说着举起手中一把折扇,作势要打,扇子举得高高的,等落下去,却忽然变轻了,打在小厮笑嘻嘻的脸上,不疼,挨了一下他倒是笑得更欢了。
“公子爷,这大冬天的,你怎么忽然记起来拿扇子了?还有,你以往来灵州府只是拂不开太太面子,才去瞧瞧姨母的,也没见你这么高兴急迫过,怎么这次恨不能长翅膀飞过去呢?是不是那里有什么绊住了公子爷的心让你念念不忘啊?”
“好啊你个猴儿崽子,敢跟我油嘴滑舌啊,我把你惯得没大没小了,瞧我揍你!”
扇子真的啪啪落下去。
小厮护着头倒在车厢里呵呵笑,一面求饶,“好我的公子爷哎,奴才不敢了,不敢了……”
车轮粼粼,蹄声嘚嘚,迎着干硬的西北寒风往前奔走,很快汇入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旅客当中。
白子琪望着手里扇子怔怔出神,是啊,小厮说得不错,三九寒天的,真不是玩扇子的时候,可他还是顺手带了一把,送他启程时母亲还打趣呢,说你是准备一直在灵州府待到夏天吗,怎么连夏天的用具都带上了,他莞尔一笑,搪塞过关。
为什么要带一把扇子?
其实原因他早就心里知道,从前每到了夏天,他拿着扇子一出现,总有女孩子夸赞他风度翩翩,尤其白衣胜雪,黑发飘飘,手里再打一把折扇,边走边扇,那情景,那感觉,真是说不出的风神逸彩,任什么傲娇的少女见了都禁不住侧目。柳府那几位表妹可不是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吗?她们都见过自己在夏天里的风流神采,只有一个人没见过,他忽然就想给她看看,带给她眼前一亮的震撼。他只想着这种效果,却忘了夏天还远远未到,真是遗憾。后来他想通了,冬天就冬天吧,冬天怎么啦,冬天我偏偏打扇子谁能把我怎么样呢,又没碍着别人什么事儿,到时候要是有人敢笑话,我就大大方方拿出来,说是专门拿请她在上面题字的,那不就解释得通了吗?
这想法不错,岂是这愣头小厮能想到的?他也不解释,只是一个劲儿扇扇子。小厮被吹得凉飕飕,侧着脸躲,“公子爷,你能不能别扇了,奴才不热,不敢劳驾公子爷替小的扇凉风——”
白子琪含笑,德性,是给你扇扇子?想得美,是人家心里高兴,忍不住想扇,明白吗?
想到三日后就能见到那个安安静静的小小身影,那微微含笑似蹙非愁的面容,那行云流水的字迹,那一屋子好闻的草药味儿,白子琪心里像揣着一面大大的湖水,水面清澈,波澜微荡,心里头怎么会这么这么幸福呢,忽然感觉这么千里迢迢去一趟灵州府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