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无声地冷笑,慢慢地矮子,竟然是双膝跪在了地面上。
慌得兰穗赶忙搀扶,可是三姨太好像铁了心要跪,兰穗没办法只能自己也跟着跪了。
张氏磕一个头。
兰穗也磕一个头。
三姨太袖管一展,从里面模出一把亮闪闪的剪刀,她左手抓一把披散的黑发,右手一挥,剪刀一开一合,那黑发顿时乱纷纷溅落。
她好像做足了准备,一旦动手再不犹豫,剪刀左一下右一下,满头黑发乱麻麻直飞。
惊得众人纷纷惊呼,兰穗拼死扑上前去抱腰,张氏怎么会给她机会呢,她死死攥紧剪刀就是不松手,拉扯中兰穗受了伤,手上鲜血直流,她也不敢再拦了,张氏咬着牙狠狠地剪,等众人醒过神来她一头本来柔顺黑亮的乌发已经剪掉大半,只剩一层乱草般的短发顶在头上.
+du.柳丁茂气得浑身颤抖。
陈氏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肚子,一叠声喊肚子疼,李妈等人扶了她赶忙撤退,这时候最不该受到惊吓的就是大太太了,谁还能有她肚子里的公子爷贵重呢。
仓啷——终于,张氏剪累了,自己松手,剪刀落地,她身子跟着深深叩伏下去,“老爷,一场夫妻,百日恩情,妾身福薄,侍奉老爷多年,没能生下一个男孩,唯一的女儿如今也已死去,妾身心如死灰,堪破人世,今夜来只有一个要求。恳请老爷答应放妾身出门,断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日夜在佛前为阖府上下和老爷乞求平安,祈愿柳府老小福泰安康——这样最好,妾身自己也能一心清净,无欲无求地度过残生。”
她字字句句,含泪说出,一番话说完,再次埋首磕头。
可能是感叹于相同的身世和遭际。旁边另外几位姨太太竟同时听得痴了,大家的眼神里隐隐闪现出一抹悲愁。
柳丁茂自己也呆住了。
想不到这个女人深夜闯进来,言语举止和平时大不一样。毫无分寸,原来她早就备好了要出家的。
出家,从此离开柳府,去寺庙里常住。素食布衣。晨钟暮鼓,在孤寂中度过一生?
柳丁茂忽然有点难过。
一丝悔恨在心头隐约闪过,也许,自己一开始就不该坚持把女儿嫁给翰林府,颜儿可是这女人唯一的内心支柱啊,是自己亲手推倒了这样的支柱。
想起那个不喜欢笑,只喜欢埋头看书的女儿,他心里忽然很难过。那孩子不是一般的聪慧,琴棋书画。一点就通。遗憾就这么死了。
他斜眼看一边端然坐着的另一位身影,这是新认的女儿,这个女儿也一样聪明美貌,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她真的能像亲女儿一样吗?
他悄然叹息,自然不能。
本来他已经有了三分醉意,这时候内心难过,酒入愁肠,竟是又加深几分,心里说女儿不体谅做父亲的一番苦心,不为自己的家族舍身,那样的女儿就算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呢!眼前这个姨太太,这个平时聪明懂事的女人,怎么女儿一死就也跟着犯起了糊涂呢,你出什么家,分明是在变着法儿责怪我心狠是不是,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求,这不是分明叫我下不来台吗?好啊,既然你要闹,那我干脆随了你的心,叫你如愿,难道我姓柳的还怕被你区区一介妇人威胁不成!
他忽然一扬脖子灌下去一大盅酒,摇摇晃晃站起来,伸手指着面前女人的鼻尖,“好,我答应你,你,就去做姑子吧,从此我们柳府没有什么三姨太,流云堂封起来,从此不许任何人住。”
口气生冷,坚硬如铁。
竟是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这叫什么话?
大家面面相觑。
没人敢吭声。
此时唯一能劝解的人是大太太,可是她借故肚子疼已经抽身离去。
还有谁敢涉身来招揽是非?这时候敢出面的,肯定讨不了好,反倒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不过几个姨太太都齐刷刷起身跪在了地上。
只有兰穗在嘭嘭嘭磕头,低低地哭诉,求老爷开恩,求姨太太不要出家。
张氏慢悠悠站起来,本来还算丰满的身子好像在女儿死后骤然瘦了几十斤,现在又被这宽大的粗布衣衫裹着,显得越发弱不禁风,她颤巍巍点着头,“妾身谢老爷成全之恩,妾身凡心已死,再也不能在红尘人世多待一时半刻,所以妾身恳请老爷最后准许妾身,现在就送妾身出门,去家庙修行。”
“啊,家庙?”
有人低呼。
“好啊——”柳丁茂又端起一盅酒来,酒液太满,清亮亮从瓷器边沿翻出,乱纷纷四溅,柳丁茂眼神痛苦,可是他一点都不迟疑,“好,我知道你厌恶我,怨恨我,一时一刻都不愿和我共顶一片蓝天,那么我成全你,刘管家,吩咐人马上备车,送三姨太去家庙。”
刘管家佝偻着腰从人群里走出,带着老练的微笑,小心翼翼地提醒:“老爷,夜已深,路不好走,要不赶明天吧,不急在一时……”
“叫你送你就送,啰嗦什么?”
柳丁茂的断喝吓得在座的人都一哆嗦。
紧跟着追加一句:“一切从简吧,既然是出家修行,就一切都不必带了。”
没想到三姨太好像早在等着这句话,马上弯腰施礼,“谢老爷好意,切身不用回流云堂了,妾身从此将为红尘之外的人,那些锦衣玉食胭脂水粉金银饰品都和妾身无关,所以妾身这就起身去了。”
一直哀哀哭泣的兰穗忽然噗通一声跪过来,磕头如捣蒜,对着三姨太磕,又调过来冲柳丁茂磕,“兰穗要跟着三姨太,兰穗愿意一辈子服侍三姨太,求求你们,也放兰穗走,兰穗愿意做姑子去——”
柳丁茂似乎十分十分的累,头无力地垂下来,点点头,涩声轻笑:“就算出了家,也不能身边没个做伴的人吧,既然这丫头忠心,就跟了你吧。”
他在问,她在听,两个人的目光有了刹那间的接触,可仅仅是一划而过,就错开了,从此再也不会重逢。
三姨太点点头,庄重无比地盈盈再拜,三拜之后,拉了兰穗的手,转身望着面前的一圈儿惊呆的姨太太和众子女,挤出一抹笑来,“各位姐妹请了,贫尼会在佛前替你们祈祷祝福,从此你们安好,我们都安好。”
说完再不留恋,和兰穗两个人大踏步就走。
夜风从双扇大开的门里持续吹进,吹起她宽大的衣衫,那衣袂飘飘,衣影蹁跹,女子的素鞋踩踏在刚刚断下的黑色发丝之上,那背影竟然已经有了出家之人的决然超月兑。
人走了,茶凉了,酒席再也不复之前的热闹,柳丁茂目送自己的姨太太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忽然大手一甩,一个酒盅仓啷碎裂地面,他踏过那些碎片,冷冷拂袖而去。
留下的人哪里还吃得下喝得香,乱纷纷也跟着起身。
好好的一个酒宴,就这么被一个女人给搅了。
兰穗这一走,柳缘身边只剩下一个丫环,那丫环知道从此柳缘身边自己独大,心里暗喜,搀了柳缘,悄声询问:“四小姐,我们去玲珑阁吗?”。
柳缘狠狠一咬牙,“去,为什么不去,既然我是正经的柳府小姐,我就该住小姐的居室。”
真的一路去了柳雪的玲珑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