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柳万喃喃自问,忽然一拍脑袋,“是啊,我是该回去的,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母亲呢?她是不是又不要万儿了?母亲为什么越来越嫌弃万儿呢?”说着紧紧抱住了另一个枕头,眼里闪出迷茫的神色,“母亲,你究竟为什么不要万儿了?万儿惹你生气了吗?还是万儿尿炕了你不高兴?万儿再也不尿了,母亲不要生万儿的气——”
说着说着竟然伤心起来,呜呜咽咽地哭开了。
兰草忙忙上前重新哄。
哑姑伸手拉住了兰草,冲她摇摇头,声音里再也没有了那种玩笑和嘲弄,而是有些沉重,“叫他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这哭,和之前的那种哭,明显不一样,那种哭是变着法子找别人麻烦,现在的哭,好像是真的伤心,悲哀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所以,即使他在别人眼里是个疯子,傻子,但其实他的心里也装满了伤心呢。+.++”
兰草只能缩手。
“我不回去——回去了母亲也不陪我,她再也不抱着我,不哄我了,她还骂我,她说我就是个大傻蛋,这些年白白浪费了她好多精力,她叫我去死,再也不要去烦她。好媳妇儿,好兰草姐姐,我要在这睡觉觉,你们炕上被褥绵软,你们不会骂我,我夜里尿炕了你们不会拿长长的指甲掐我是不是?我要在这里睡觉觉——”
他一个人咕咕哝哝念叨着,声音慢慢地小下去。身子也斜斜地栽倒在枕头上。
鼻子里很快就发出了鼾声。
哑姑瞅着这一幕有些发呆,兰草也看傻了,她没有近身伺候过柳万。想不到这小公子会这么单纯,竟然把枕头当孩子来哄,看来别人也一直是这么哄他入睡的。
只是兰草和哑姑看着炕上多出来的这个身躯,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要不奴婢去中院送个话,叫她们来接回去?”兰草踟蹰着,建议。
“不。”哑姑边说,边动手将他往正搬了搬,替他月兑鞋月兑袜子。月兑外衣。
兰草看着小女乃女乃的当作十分娴熟,很快就把柳万剥得只剩下一个红红的肚兜裹着肚子,只留一件亵裤。
“弄点水来擦擦,这身上怎么都有味儿了?”
哑姑皱眉。一面低头仔细查看。嘴里发出一声“咦?”
兰草被吸引了,掌灯过来一起看。
两个人不看不知道,一看同时吸了口冷气,柳万的腿上胳膊上怎么这么多伤痕呢?
兰草咬着嘴唇,小声道:“是不是万哥儿他淘气,犯病的时候自己弄出来的伤?”
哑姑不忙着搭腔,伸手轻轻触模这瘦瘦的小腿和大胳膊,有些伤是旧伤。已经痊愈了,模上去柳万没反应。有些明显是新近才弄出的,淤青,红紫,稍微一碰触,柳万的肢体就剧烈抽搐,嘴里还发出迷迷糊糊的呻*吟。
兰草偷偷看小女乃女乃,她发现这些自己看了心里深感害怕的斑痕,小女乃女乃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她竟然不但一一抚模查看了胳膊和腿上的伤口,还把柳万的身子翻过去趴下,露出枯瘦如柴的脊背。
兰草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偏偏小女乃女乃要她说话,问她,“看了这里的伤,现在你还认为它们是柳万自己弄出来的?”
兰草愣愣望着这小小窄窄的脊背,只有方寸之地,却密密麻麻分布着很多青紫斑澜的疤痕,新的,旧的,大的,小的,深的,浅的,可以说新伤摞着旧伤,伤痕累累,找不出巴掌大的一片好肉皮。
兰草的手颤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小女乃女乃,奴婢把人心想得太好了——这些伤都在脊背上,万哥儿他常年患疯病,手脚抽风,早就变得僵硬笨拙,他哪里能自己伸手到脊背上去弄伤自己?明明这是他人的外力伤害出来的——是谁啊,这么狠心,对一个病人能下这样的毒手,他还是个孩子呢,太可怜了——”
声音哽咽难言。
哑姑点点头,“不错,你的分析能力有进步,能把这孩子弄成这样的,肯定是那些日常伺候他的身边人,她们厌烦他,记恨他,早就想教训他了,只是碍于大太太面子,毕竟那时候大太太是很疼爱这个孩子的。”
兰草忽然呀了一声,“小女乃女乃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从前万哥儿的日子不错,有人疼爱,自从大太太肚子里怀了自己的亲儿子,这抱养的儿子就成了多余,所以万哥儿的日子再也不好过了。”
“是啊,可怜柳万这傻子始终看不出好歹,还以为和过去一样呢,还到处耍他的少爷脾气,他哪里知道早年他把伺候的婆子丫环们得罪苦了,现在她们看大太太脸色行事,大太太不待见的人,下人们自然跟着用脚踩。”
“所以那些势利眼的狗家伙就对万哥儿大手大脚,大太太知道了也装不知道。”兰草叹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大太太这个人,也太有点可怕吧,她不是一直都是位慈祥和蔼可亲善良的活菩萨吗?难道菩萨背过了人也做亏心事?”
“傻丫头——”哑姑一边用棉花球沾取她特制的止痛膏往柳万伤口上抹,一边用分外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世上的人心,远远比你我看到的复杂,也比我们想象的复杂。有时候我宁愿不要看到人心深处的这些幽暗角落,可惜啊,有的人有的事,并不是你想躲避就能避开的,有时候他们是撵着你而来的。”
这感叹有些高深,兰草没法接茬,就干脆不接口,借着灯火为柳万把所有的伤口涂抹上膏药,硬是把小女乃女乃一瓶止痛膏给模完了。
哑姑却已经陷在忽然翻涌而上的心事里,一时无法拔出,心情也跟着一落千丈,干脆什么都不干了,懒懒地靠在美人凳上,失神地看着兰草一个人在那里忙活。
“小女乃女乃,兰草算是明白了,这万哥儿吧,表面看着是府里的大少爷,过的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日子,其实真正的日子怎么样,只有他自己知道,要不是今晚亲眼看到,打死奴婢也不敢相信这位小霸王爷的身上会带着这么多伤。”
哑姑好像听不到兰草在说什么,她瞅着灯火,脸上闪出迷幻的光泽,喃喃地自问:“亚楠,小岚,曾经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是钻石级的闺蜜,这是所有外人看到的现象,可是有谁能知道,这形影不离的闺蜜,有一天却成了背后插刀子的笑面虎,一刀子狠狠地扎下,将亚楠活活钉死在友谊的柱子上,供世人参观。
“亚楠……小岚……”
哑姑抱住了脑袋,有些困难地思索着,她已经记起来了,王亚楠和刘小岚,是两个女子的姓名,这两姑娘曾经是一对闺蜜,后来反目成仇,王亚楠掉进了刘小岚设计的圈套,从那个安身立命的世界彻底消失了。
哑姑紧紧捂住了月复部,不知道为何,想起这两个名字她心里就很痛,痛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自己是惨败得一塌糊涂的王亚楠,那么那个让自己万劫不复的白莲花就是刘小岚了。
“好你个刘小岚啊——”
兰草听到了,有些诧异,小女乃女乃又在念叨这个名字了啊,刘小岚究竟是谁,为什么小女乃女乃总是念念不忘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哑姑忽然站起身吩咐:“不用送他走了,从此就跟着我们吧,我们走哪儿,将他带哪儿,只要我们有口饭吃,就不会饿死这孩子。”
她的口气恢复了从前,淡淡的,带着闲散和疏离,好像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
兰草听了心里偷偷乐,小女乃女乃有时候真是有意思得很,明明是她的夫婿,她却大言不惭地喊人家孩子,这要是叫外面那些老学究老婆子们听到了,肯定会掀起一场批判的轩然大波的。
“叫你陪我睡,你去跟深儿浅儿挤挤吧。”
兰草无语,最担心的终究还是来了,她只能默默接受,谁叫人家是小夫妻呢,夫妻大大方方同住一房,别人没什么可嚼舌根子的,那是天经地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