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梅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捧上来一物,陈氏接了,却是轻飘飘一张纸。
“是她送来的?”
陈氏神色不动,眼皮只撩了一下。
“兰草送的,也不进来面见您回禀一下,匆匆就走了。”
陈氏展开。
宣纸,上面落着蝇头小楷,字迹有些歪斜,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在走路,虽然步子迈得歪歪斜斜,却极力地做着努力,自己相信自己一定会走好。
“瓷器,丝绸,首饰?”陈氏只草草扫了一眼,一看不是保胎的药方子,顿时松懈,没了细看的兴趣,现在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比保胎更重要,其余的都是小事,所以她示意兰梅来念。
兰梅小时候学过字,一般的书信、账本一类难不倒她,这也是大太太所以挑中她长期留在身边伺候的原因之一。
兰梅清清嗓子,声音不高不低娓娓念了起来:“一,瓷器,渗色釉,一共需要三套。包括瓷碗、瓷杯、瓷花瓶、瓷笔筒、磁盘子……;二,丝绸……”
“等等!”陈氏打断,“写的什么,你念慢点!”
兰梅只能从头再次开始,“一,瓷器,渗色釉,一共需要三套——只要灵山窑所出产品。”
陈氏对面垂手而立站着李妈和另外几个仆妇,陈氏身边左右各双膝跪坐一个丫环,手里擎着一柄玉如意替陈氏轻轻敲打着左右两条腿,她怀孕后身子懒。自己不爱动,每日都要叫丫环敲打敲打以此疏散筋骨。
一屋子主仆八九个人,都静悄悄听着。
渗色釉。她们不陌生,柳府主子们的日常生活里用的就是这种瓷器;三套,也不算多,只是、只是这指定了要灵山窑的产品,这、这这可就有些让人咋舌了。
谁不知道渗色釉也是分级别的,做好最贵的出在灵山窑,那本来是民间烧窑。后来被官家垄断,那里出的瓷器更难得了,价位自然一路攀升。如今灵山窑的渗色釉瓷器属于比较昂贵的奢侈品,柳府里主子们使用的那些渗色釉器具,其实都是别处所出,真正的灵山窑产品只有老爷大太太才用得上。
想不到这个单子里说需要三套。整整的三大套。还必须是灵山窑,不是外面街面上随处都卖的小窑产品。
这一要求像一根没留意忽然冒出来的大棒子,轰一声,把大家劈头打蒙了,这究竟咋回事呢?
大家面面相觑。
烛火在啪啪跳荡,似乎那火苗里蓄积了满满的惊诧和愤怒,需要找个出口发泄。
陈氏打破沉默,抬手揉着鬓角。眉头暗皱,“这烛火。怎么闻着这么大油味儿呢,是不是最近采办的烛火不太好?”
李妈赶忙双手捧一杯清水,小心翼翼地把靠近陈氏的烛台稍微挪开了两寸,“这个……”
陈氏揉揉眼睛,“念——”
“二,丝绸,全要九紫绸,采购自福祥绸缎庄,各样颜色分别购买一匹。灵州府时兴多少颜色就买多少种,最好能够齐全。”
兰梅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家的呼吸声清晰可辨,似乎一瞬间放大了好几倍。
九紫绸,属于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好绸缎,但是灵州府的大门大户里谁都知道只有从福祥绸缎庄买来的九紫绸才是最难得,因为福祥庄和别家不一样,人家在南方有专门的采办,直接从遥远的南方丝绸产地进购,货物渠道有保障,所以福祥庄的九紫绸几乎是全灵州府最有名的,从丝绸质量到花式、颜色、质地都是最时兴最好的。
就算家里堆着金山银山的大富人家,女眷买一匹两匹福祥的九紫绸也需要在心里犯个踌躇,犹豫那么一下,毕竟那需要用白花花的银子去换取。
现在说各种颜色都要,花样齐全,而且必须是福祥家的,这这这……胃口好大啊。
陈氏左手里捏着一个紫皮核桃,右手拿起一把小锤子,早有小丫环把一个玲珑小巧的硬木小凳子送到面前,这是专门用来供主子砸核桃的,灵州府这地方奇特,有钱又有闲的人家,大家闲坐下来,除了喝茶吃酒闲聊,还有一样消闲的手段,就是砸核桃吃,自己砸碎,自己捡拾出内瓤来,慢慢地砸,慢慢地吃,不用仆人动手,享受的是整个过程里那一份慢,那一份悠闲惬意的感觉。
陈氏也喜欢砸核桃吃,尤其近来怀孕了,怕做针线伤了眼睛,只有砸核桃倒是一个活动手腕的休闲方式。
“咣——”小锤子落在核桃上。
一声清脆的坚果碎裂声在大家耳边响过。
陈氏习惯性地剥落出内瓤,放在手边的小瓷碟子里,随口说道:“万哥儿,快瞧瞧母亲替你砸了好多核桃呢,快来吃。”
以往那个欢呼的声音没有如期响起。
“大太太,万哥儿今晚在角院歇下了。”丫环赶忙提醒。
陈氏忽然吐一口气,哦,呵呵,倒是忘了,万哥儿,留在她那里了,好啊,很好……
说到万哥儿,她忽然心里一动,冷笑,好个小妮子,跟我做交易啊,居然拿柳万做筹码,算你聪明,一出手就点中了我的软肋。
她沉声道,“还有呢,继续念。”
“第三条是首饰,纯金、纯银、玉石、翡翠、玛瑙,各种材质的各置办一样,不限于手镯、指环、项圈、发钗、步摇、花钿。务必是宝福楼专买。”
念完了。
念完了?
八九双眼睛定定盯着兰梅。
目光里有惊诧,有疑惑,有不解,有询问,有……太多的内容纷纷繁繁交织在一起。
兰草送来的单子,真正的主子就是角院那一位了。那个叫哑姑的童养媳。
她,又要玩什么幺蛾子?
这暮色都落定了,她忽然派人送一张单子来。那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索要?
陈氏接过单子,右手慢慢地收缩,那薄脆的宣纸很快收缩成软软的一团。
“瓷器,灵山窑,九紫绸,福祥庄,首饰。宝福楼……好啊,万哥儿的媳妇,真是好……”那最后一个好字挤出来。她的嘴唇在明显地颤抖。
李妈偷偷看一眼身边的同伴,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十分复杂的目光。
温暖如春的室内好像一下子转入到严冬,兰梅悄悄挪动一下站得发麻的双脚,她感觉自己的脖子都有些僵直。
“那个兰草。她还说什么了?”
“回大太太。说了,说这是她家小女乃女乃需要带走的东西,务必赶在她出发前置办齐全。”
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妈察言观色,目光从大太太脸上挪开后,忽然那张大脸瞬间被愤怒扭曲了,“她呀,她以为自己是谁呀,忽然提出带这么多东西上路。她这打的是什么主意呢?大太太您不能答应她,这小丫头越来越过分了。简直是得寸进尺,看出您菩萨心肠好说话,这条件越提越大胆了——依老身看来,这样的大胆该死的女人,就该直接拖进板凳房去,一顿皮鞭,看她还能这么不懂事——想当初——”
一番话几乎是从嘴里喷出来的,但是她说到最后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愣住了。
大家也都愣愣的,板凳房?她不是已经进过一次了吗,一个进去了又平安活着出来的女子,还怕再进第二次?
当初,当初她被娶进来,为了老爷面子上好看才草草办了个成亲仪式,然后被丢进角院,虽然衣食上面没有十分限制,但过的日子和一个下等丫环差不多,这一点大家明面上不说,其实谁心里都明镜似的,尤其吃饭炭火等日常用度,被随意克扣,处处受人白眼,大太太知道也装不知道,反正她们自己又不敢嚷嚷出来,那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就是这样的一对主仆,现在竟然咸鱼翻身不说,还跑到大太太这里狮子大开口,这这这是不是太离谱了!
“明天出发,今晚才提出要这么多东西,哪有时间置办得起来呢?这个小……小媳妇,她的心思……”
一个仆妇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最后却期期艾艾的,说不出来了。
“是啊,是有点突然……”陈氏感慨,“她去慈母塔,要带走万哥儿,还要带走这三样东西,这孩子,她的心思我们真是越来越模不着了啊。”
陈氏边说边悄悄握紧了手心,握着锤子的手忽然触到了自己的小月复,忽然感觉那里热乎乎的,好像那个小生命悄悄活过来了,活泼泼在那里蠕动……这是这次怀孕后第一次有这种母子连心的感觉,她不由得痴了。
儿子,她的儿子,她的嫡子,可以满足她一愿望的亲生骨血,她曾经是多么渴望而难以得到,他对她是多么重要。
明早走,今晚忽然提出要带一些东西,这原本无可厚非,只是确实有些突然仓促了。
最重要的是,太贵了,那些东西要真的按照她的要求严格置办齐全,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这是,拿刀子割肉呢,要她大出血。
怪不得呢,一开始免费找上门来看病,她就觉得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可不终于露出本心来了,还是贪财的,这是在变着法子向她索取呢。
可是直接开口要金子银子不是更好么,或者一张银票,携带不是更轻便,却偏偏要那么多实物,虽然都可以拿出去典当变卖,却远比真金白银差远了。
真是个佃户出身的小贱*人啊,想必在她眼里,只有那些看得见模得着的实物才是真正的财富,却不想想带那么多东西上路,尤其有瓷器,一路咣当咣当,也不怕颠簸碎了?
她无声地笑了,也好也好,幸亏只是个穷佃户家的女儿,幸亏只要了这些实物,真要是狮子大开口要几千两几万辆银票呢,拿她肚子里的孩子做要挟,那时候自己是不是照样会乖乖答应。
一抹笑无声无息在这张圆满的脸上游离了一圈儿,她忽然提高了声音,“吩咐管家娘子来见我,”右手重新展开,手心里那团宣纸慢慢地自己舒展开来,上面的毛笔小字还一个个清晰可见,陈氏目光深深盯着这些字,“叫管家娘子连夜开始,按这三条去办吧,只要她这一趟出去能治好万哥儿的病,她要什么我都满足。”
白腻丰满的手抓着帕子一角轻轻拭泪,“我可怜的万哥儿,我日夜祈求上苍佛祖菩萨保佑,只愿他能好起来……只要他能好起来,叫我拿什么去换我都舍得。”
李妈赶忙替她拍抚后背,笑吟吟的,“您大慈大悲,是菩萨心肠,所以您怀上自己的哥儿,那是您感动了菩萨。”
这毫无艺术水平的马屁,却听着无比舒心,好像是掏着陈氏的心口窝儿说出来的,陈氏真真切切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