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简单——”哑姑忽然不敢看这目光,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近距离看去鱼王的眼睛竟然那么大,一张方正大脸上一对眼眶简直占去了面部的三分之一,双眼皮,大眼睛,眼神明亮极了,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
哑姑感觉这个人简直要用那对大眼睛把自己小小的身子完全给装进眼底去。
她硬撑着不叫自己露怯,故意压粗声音,拖长语调说道:“俗话说的有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依靠暖河而居,自然要靠这暖河来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她不是演讲家,也不是政治家,更没有在推销窝里、广告公司、保险公司等狂锻炼口才的地方干过,所以她严重缺乏锻炼,口才水平基本上处于抓狂的情况下狠狠地批评小护士的程度,所以当她侃侃而谈说。出这一番开场白,她都对自己有些敬佩了,你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好口才啊——这是准备忽悠这位臭鱼吗?
是为了克服内心的怯场才言不由衷说出来吧?
“你能说得具体点吗?”。
对方双手压进枕下,饶有兴味地望着她问。
又一次碰上了他的目光。
这刀子般的目光。
她忽然有些气恼,我为什么要心虚?我又不是真的来行骗,为什么就心虚呢?
他不就是一枚帅哥吗,难道我真的一面对帅哥就花痴?
呸呸呸,王亚楠你真是花痴!
在狠狠地鄙视中,心情平静下来了。
虽然算不上千帆过尽,也真的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再面对帅哥就抽筋的话,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很简单,胶鱼。”
言简意赅,她果然直奔主题。
“胶鱼?”鱼王忽然再次翻身而起,不睡了,干脆坐起来。
“大家排队——看媳妇的站这边——看闺女的站到这边来——给小孩子看病的都到这边集合——大男人我们不看,我们只看女人孩子——”兰草已经没有最初当着众人说话的紧张和胆怯了,脸不红,心不跳,提着嗓子大声吆喝,在她的指挥下,在几位老者的带领下,果然大家分成了好几拨。
人头攘攘,一张张面孔上浮现出渴望的神色,还有些人刚听到消息,正在往来跑。
哑姑捡一张椅子坐了,声音已经调整到最正常的语素和声调,“胶鱼的事可以先缓缓,迫在眉睫的事情是先解决捕鱼中的问题。”
“捕鱼中有什么问题?暖河上的捕捞业年代久远,我们一辈辈人都是这么捕捞的,难道有什么问题?”
一连串反问,鱼王的声音冷峻极了。
这,正是一个捕捞队头目该有的面目。
也是一个“地头蛇”的本来面目。
哑姑把手拢在袖子里,屋子里太冷,站着冷,坐着更冷,遗憾没让兰草把车里的手炉带下来。
“难道你不觉得你们拉网的方式有些落后?白白地耗费人力,却最后弄不好就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你是说滑网?”
“对,滑网。你们把滑网的原因归结于鱼神。可是,我觉得有些地方还是能够改进一些的。”她的口气比较慎重,毕竟暖河上祭祀鱼神已经成为一件公众认可的大事,在这片百姓心目中带着神圣的色彩,万一自己措辞不妥,惹来反感,接下来就不好继续了。
果然,鱼王双眉一颤,“你质疑我们祭祀鱼神的行为?”
哑姑极力压制内心的慌乱,声音很平和,“不是,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还有改进的余地。比如,启网的时候为什么不借助别的外力呢?仅仅用人力,用手拉,又没有固定的点可以支撑,在光滑的冰面上,打滑是难以避免的。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解决呢?”
“哦——”鱼王叹一口气,“我们一直在想办法能够捕捞更多的鱼上来,可是我们人力物力财力都有限,置办不起大船,所以只能以人力组成的最朴素的方式来谋生。只是你的说的改进的办法,我倒是想听听。”
“其实很简单——”哑姑轻轻一笑,站起身来,“午后我们去河上捕捞现场,你先叫人准备绞盘吧,另外多备一些木桩和绳索,还有牲口,马牛驴都可以。”
说完不再逗留,拉着柳万出门,等她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远远排队的那些人望见了,一个个顿时雀跃:“来了来了——女神医她来了——”
兰草的办事效果还是挺不错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张桌子,一把椅子,叫哑姑坐下来,然后兰草亲自吆喝大家一个一个上前看病。
那个兰草随时不离身的小木箱子已经打开摆好,一个小小的脉枕,一个硬纸卷起来的胎音器,一把压舌根的小木勺,一些干净的包布块儿,一沓子最粗粝的宣纸,和一盒墨一支笔,纸和笔是从鱼王家里端出来的,这就组成了一个最简单的临时诊所。
五指搭上第一个病人的手腕,哑姑忽然心里一阵难过,往事乱纷纷在心头倒退着奔跑、播放,刚毕业那会儿配合医院去乡下开展义诊,也是这样的简陋环境,但是一桌子一椅子,但是那时候还有听诊器,还有温度计,还有血压和血糖仪,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和一群衣衫褴褛的穷人。
现在想起来,那最常见不过的中性笔也是多么好啊,方便又流畅。
又想起了师父,刻骨铭心地怀念师父,真是后悔啊,那时候为什么不好好跟着师父学习呢,如果把师父那一套中医理论和临床经验都继承下来,这时候估计自己就是闭着眼也能看病。
现在只能十分小心地全力来模索和实践了。
“这个孩子,其实没啥大病,就是脾胃虚弱,长期积食,导致体质虚弱,我开个方子,吃点药就好了。”
她说,埋头在纸上快速地写。
字迹有些潦草,毛笔书写她不擅长,时间也不允许她一笔一划慢慢来。
“哎,你们中有没有能写字的?”兰草忽然望着人群喊。
“有,王秀才就能写,一手的好字儿呢。”大家喊。
人群中被推出一位身形瘦弱的中年人,不过精神倒是看着不错,笑呵呵拱手作揖,表示甘愿听候差遣。
“你来帮我们小女乃女乃写方子。”
哑姑瞅着兰草那有些老练的身影禁不住微微笑了,这个小女子呀,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练,已经练出能独当一面的本事了。
王秀才落座后提笔就写,哑姑口述,他写,果然不愧是古代的秀才,毛笔字写的十分规整好看,哑姑瞄一眼顿时直竖大拇指。
一个一个的病人流水一样从眼前看过,一张一张的方子写出来拿到了病人手里。
有时候看得很顺利,三五分钟就看完;有的病人情况复杂,需要花费几倍的时间来诊断,有时候哑姑甚至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好半天才能拟定一张方子。
也有几个病人她实在拿不准就不敢下药,但是人家不依,缠着问为什么不给自己看,她只能苦苦地解释自己只是擅看妇女病症,顺带也懂点小儿的常见病,有些病比较复杂,她经验不足,所以不敢擅自下结论,还是去看大的大夫比较稳妥。
很多人是能解释得通的,最后也接受了她的解释。
可是一位妇女死活听不进去,最后一把抱住哑姑的胳膊大哭,哭着求她看看自己男人断了的腿。男人是她家里的主要劳力,男人残了她一家人就无依无靠了。
这妇女穿得十分破烂肮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都蹭在了哑姑胳膊上。
兰草慌忙来救场,哄她松手走人,偏偏这妇女铁了心要纠缠,哑姑只能答应开一张方子。
等妇女捧着方子高高兴兴离开,哑姑忽然望天长叹,眼里闪出一抹忧愁。
兰草上来在背后轻轻捶打,“小女乃女乃,乡下妇女粗鄙,不用多计较,回去奴婢就伺候你换衣服,这件衣衫被她弄脏了,是不能再穿了。”
兰草以为小女乃女乃是被农妇蹭了衣衫不开心呢。
哑姑却摇摇头,她第一次体验到了一名医者的无奈,也看到了底层百姓的不易,这些,又怎么说给他人听呢,别人又未必能听得懂。刚才她只能为那妇女开了几味最常见的温补药材,因为她真的不懂骨科外伤。
时间流失很快,看病的人群一点点消失,直到头顶的太阳微微西斜的时候,终于最后一个病人离开了。
“我们去河上,捕捞要开始了。”鱼王已经穿戴整齐站到面前。
兰草心里说我们小女乃女乃忙了这半天连一口水都没时间喝呢。
一股香味忽然飘进鼻翼,大家循着味道找,一个年轻小媳妇颤巍巍端着一个大瓦盆,原来是一盆鱼汤面。
这是哑姑刚开头看过的病人,想不到她回家去做了饭亲自送来。
“快尝尝吧,我们穷人家没什么好茶饭待客——”小媳妇含着羞涩的笑说道。
小媳妇的男人送上一碟小瓷碗,当下大家摆开了碗,一人一碗面就在桌子前吃起来。
兰草还犹豫呢,小女乃女乃是大家媳妇,在这里抛头露面地看病也就罢了,还要当着众人的面吃饭,这合适吗?
哑姑已经端起一碗饭稀溜溜喝一口汤,“好吃,真好吃——你们快吃啊——”
神态自若,毫不扭捏,兰草忽然心里一宽,小女乃女乃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何必用别人的规矩来约束小女乃女乃呢。
兰草浅儿深儿长安车夫几个人在哑姑的带领下很快吃完了一盆饭。
鱼王不吃,他在一旁一直瞅着这几位吃饭,看着看着,嘴角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