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您的药炖好了,乘热喝了吧——”丫环把白瓷盏里徐徐升腾着一缕热气的药汤端到面前。
陈氏懒懒瞅一眼,还是那黑中带红的汤液,一股子熟悉的味道飘进鼻子。
她刚刚接过来要喝,对面圆凳上闲坐的柳映瞅一眼杯盏,眉头暗皱,“母亲,您为什么一直要喝这黑糊糊的苦药呢,多遭罪呀。谁知道那个小……童养媳的药究竟有没有用呢?”
陈氏抿一口放下瓷盏,模一把肚子,叹一口气,“母亲也不想喝这苦兮兮的药呀,可是为了月复中你们这小弟,就是什么苦母亲都不觉得苦,都得生生地咽下去——母亲这辈子不容易呀,生了你们姐妹三,如今你大姐早嫁,雪儿还小,眼前就剩下你是最大最懂事的一个了,母亲就盼着你也能像你四姐缘儿一样,运气好,嫁个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到时候你自己吃香喝辣日子舒心,我和你爹也跟着扬眉吐气,现在还有你这未出世的小弟呢,他孤零零一个人,到时候就得依靠你们当姐姐的帮衬了——”
说完莫名其妙叹一口气。
柳映心不在焉地听着,什么嫁人呀,什么小弟呀,什么四姐呀,她一概没往心里去,一心只心心念念记挂着一个人,有心想开口询问母亲那个人有消息传来没,可是母亲不提,自己一个女孩儿家哪里好意思反复提念呢。
但是始终不提,自己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只能装作无意中说到,“母亲是大富大贵的人,这辈子本来遗憾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现在好了,就要有自己的儿子了,弟弟生下来自然跟别人不一样,是我们府里的嫡子呢——跟清州府的姨娘比,母亲就好命多了,姨娘虽然有了一个儿子,可……。”
柳映平时傲气,其实放下架子一心要巴结他人的时候,那神态、语气都是很可爱的,透着一个少女该有的灵气和秀丽。
果然,一提及清州府姨娘,陈氏马上神色郁郁,一勺一勺喝着药汤,眉头皱出一个大大的“川”字。
柳映一瞧见母亲这反应,顿时心里凉了半截,看来白表哥还是没消息,还是没有月兑离危险,还是生死不明。
如果有什么最新消息,母亲肯定会说出来的。
这可如何是好?
柳映心里恹恹,起身告辞离开。
陈氏本来要好好感叹一番清州府姐妹的命运,不想女儿就这么走了,心里有些不悦,这女孩儿,已经不算小了,怎么还是这副臭脾气呢,该是好好改一改的时候了,不然过两年嫁出去,吃苦受罪的还不是她自己?
陈氏肚子里暗生涌流,刚要喊丫环拿痰盂来,她心口有些不舒服,一口气没喊出来,忽然小月复那里陡然一动。吓了她一跳,顿时傻在那里,两个手一起按住肚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动了,刚才真的动了。
是胎动啊。
陈氏两手紧紧捂住肚子,好像捧着个大大的西瓜,只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失手落地跌碎了,所以十万分的小心,那张紧张的脸上展开千万缕笑纹,笑呵呵喊道:“动了——动了——真的动了——”
慌得小丫环差点丢了手里的茶壶,等看清楚大太太乐呵呵的神色,她才明白是好事儿,不是大太太的肚子出啥差错了。
李妈闻声一头闯进来,“是胎动了吗?有动静了啊?”
“是啊是啊,我刚才明明感觉到了,很清楚的,咕噜一声,动静可大了呢——”
陈氏嘴角含着蜜,笑呵呵回答。
一时间满院的丫环婆子们一个个无不嘻呵呵的,这一回天大的喜事坐实了,大太太的肚子真真切切地动了,那位尊贵的嫡公子开始在肚子里闹腾了。
“传我的话,中院上下全部有赏。我能舒心地养胎,都是大家用心伺候的好。”大太太吩咐。
李妈笑呵呵站在屋檐下,“大太太有话,我们院儿里全都有赏—你们就尽心尽力地伺候吧,等我们的嫡公子生下来,自然更有你们的好处呢!”
丫环婆子们一个个笑遂颜开。
早有机灵的小厮把话递到了老爷跟前,柳丁卯不看书了,小跑步撵到中院,笑呵呵瞅着陈氏,“羽芳啊,你是咱家的大功臣,你得好好地吃喝滋补,燕窝人参红枣你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去做,千万不要委屈自己,更不要亏着我们的儿子——孩子都开始胎动了,等不了多久就会出来见我们,呵呵,那时候我们柳府可就什么都圆满了,我柳丁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就算这辈子仕途不通达,但是绵延子孙,延续壮大柳家香火,我做到了。”
陈氏含笑听着丈夫感慨,心里一阵恍惚,忽然感觉这些年自己和这个男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忽然被拉近了,两个人的两颗心第一次靠得这么近,热乎乎贴在一起。
“大太太,磨坊那婆子还不走,在那里哭着哀求呢。”李妈悄悄在陈氏耳边回禀。
陈氏神色一冷,刚要吩咐赶出去,小月复那里忽然又是一动。
陈氏直直坐着,细细感受着肚子里的动静,直到不动了,她抬起头来,笑眯眯的,“叫她来看看孩子吧,为人父母都是一样的心情,谁不疼爱自己的孩儿呢——”两个丰满炫白的手软软地模着小月复,好像心里有一股蜜在渗透,又好像心里从所未有地添了满满一腔对孤弱的同情,“叫她看完孩子不用再回磨坊干活儿了——”
兰梅惊讶,是要赶走这婆子吗?
也是那磨坊婆子自找的,不好好在磨坊干自己的活儿,隔三差五跑来哭着恳求要看孩子,这孩子好好地有女乃妈喂着,你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回惹恼大太太了吧,直接把你赶出柳府去,以后要见孩子只怕更难。
“叫她留下来照顾孩子,母子在一起过日子吧,世上都是母子连心,生生地分开叫人不忍心哪。”大太太很温和地接着吩咐。
兰梅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赶忙跑出去告诉那婆子。
很快门外跪在屋檐下的那个身影对着门帘砰砰砰只磕头,“大太太是活菩萨呀,谢谢您成全了老奴母子——”
大院里有些话是长着翅膀的,中院有了胎动的消息传到了沐风居,“哗啦——”九姨太把刚端起来小药碗砸在了青砖地上,“有什么好张扬的,好像谁没有怀过孩子没闹过胎动呢——这还哪里跟哪里呢,这么早就张扬起来啦,赶明儿孩子生下来真要是带把儿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了——”骂着骂着脸都气青了,埋头想了一下,忽然梗着脖子,“这孩子能不能平安顺利地生下来,还得看老天爷的意思呢,也不怕这么早张扬会招来老天爷厌恶,万一到时候闹个难产什么的,母子双亡……”
一个肥厚的手紧紧捂住了这张红艳艳的小嘴儿。
“好我的九姨太呀,这话可不敢乱说,传到那边去奴才们可是死无葬身之地呀——”是沐风居近身使唤的婆子,也是九姨太的陪嫁婆子,她一面劝着,一面给丫环使眼色,兰灵机灵,已经扑过去紧紧掩上了门。
李万娇望着襁褓里的儿子,两眼冒火,“就算我生了儿子又能怎么样?在老爷心里还是嫡子最紧要,人家是命根子,我们是陪衬,就算长大了,什么都是人家嫡子的,我们只有靠边站的份儿——”
她心里嫉妒是一方面,其实更重要的一方面是疼痛难当,每当这时候心里就更是记挂那个被搜去的药方子,想起那个药方子,就无比无比恨那个搜去药方子的始作俑者大太太,她成心不叫别人好过,自己却过得舒舒服服的,她哪里知道别人的痛苦呢。
双鹤苑里,三姨太已经几天都不绣花了,每日都懒懒地躺着,今天也不例外,睡足了爬起来慢悠悠在院子里散步,头顶上是冬日的暖阳,落在脸上痒酥酥的,她仰头望了望,低头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似乎丰韵了一圈儿,不由看得痴了,自从连着死掉三女两子五个孩子,被大夫判了绝育,她就迅速消瘦下来,直到骨瘦如柴,这些年吃什么都无济于事,身上就是不挂一点点肉。
她抬手模着圆润了好多的下巴慢慢地笑,真是胖了呀,自己都能感觉到身上软和多了,不再自己的骨头膈得自己难受。
她用手摩挲着软乎乎的小月复,这样丰厚的土地,是不是还有孕育种子并且让它发芽的希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