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郢径自步入靖宫的那一瞬,我竟不由自主有了错觉。
他站在殿中那一刻,其实对于我的计划,应该早已了然了。
“一别多日,昭华郡主仍是这般……”他看着我双手微摊比了个手势,却彷如故意将话说到一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我的反应,像是逗弄老鼠的猫。“听闻郡主有要事相商。”
那好看的眉眼却愈发陌生,看了只会让人莫名来气。“在你踏进我南埕王宫之前,的确有。可是现在,没有了。”我笑着回应道,“既然没有了,就请……摄政王,在这儿小住几日,权当散散心好了。”
元郢也是笑,嘴角不经意上扬,眼眸中更有戏谑之意。
我见他丝毫不意外,心里多少是有火气的,只得强压火气故作镇定吩咐道,“少奕,派人准备好行宫,北韶的……摄政王大人,要暂住几日。”
“不必。”元郢上前,出声打断。“郡主好意留本王在南埕王宫散心,若本王留宿行宫岂不坏了郡主的一番好意,幸好你这寝宫倒是不小,就腾出个偏殿容本王留宿好了。”
我真的,很想,一巴掌甩上去。
这是南埕王宫,我是南埕王后,而我的夫君南埕帝君此刻就在我寝宫正殿的内阁里休息。这个人,居然可以大喇喇的当着我下人的面说要留宿在我寝宫里。
无论他是否真的不记得了,可是对我来说,都忍无可忍他的无耻了。
我瞪了一眼欲替我回话的少奕,对着元郢说道,“不知是不是错觉,莫名觉得北韶这位摄政王当真是厚颜啊。”
“哦?”他倒是认真的想了想,“本王难得如此,怕是遇上了心仪的人才这般厚颜的。”
“是吗?那您可要小心,别因为厚颜吓坏了人。”我承认我就快绷不住了,故而装了个样子,转身对少奕吩咐,“既然摄政王愿留宿王宫内,你便去安排人收拾下西厢好了。”
少奕退下,我一个转身回来,擦肩而过的空荡小声告诉他,“这西厢吧,原本我是用来堆放杂物的,现在让你住,刚好。”
元郢笑着叹气,不与我再做争辩。不一会儿,少奕回来了,“娘娘,西厢收拾妥当了,可以请摄政王入住了。”
“既然如此,本王就不打扰郡主了,天也快亮了,相信郡主还有很多事要做。”不等我多做交代,元郢却已经起身欲向偏殿处走去,只是人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停了那么一下。
“明知你是为他,可我还是来了。”
心,难免痛了一下,难免动了一下。
看着元郢走了出去,我叫住了少奕,“派人散些消息到西夷。”
“是。”少奕躬身退下。
南埕如今的危机,只能靠转变外敌所向来暂时缓解。大军在外失去联系,多半是大哥听从伏昂的指示而带军消失,伏昂若有意以他自己的能力复立东伏,此举极有可能是受卫逞挑拨,卫逞若假意答应与他联手,那么让他自以为收复东伏之后,恐怕就会借伏昂的手要来对付南埕了。
现在想来,卫逞当日提及的北韶摄政王,无非也是为了给我造成一个假象的影响罢了。可惜卫逞这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过自负了。
而如今我让少奕将我把元郢软禁在靖宫的消息散到西夷去,卫逞势必会多想。他肯定会以为元郢恢复了记忆,若我和元郢联手,西夷日后想要在乱世间立足,绝不容易。我不会拿伏昂和东伏怎样,肯定会跟西夷讨回这笔账,那么接下来,卫逞势必调转矛头,挑拨伏昂先攻北韶,若我想保伏昂,势必难以跟元郢结盟。
只是眼下,我仍不知元郢到底恢复了多少记忆,暂且不能太冒险。他若是元郢,或许会帮我,可若他不是,那与我就只能是暂时对立的敌人。
“哎,只不过这寝宫里竟软禁了两个男人,以后这王后的位子怕是坐不安稳了。”我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这一生的注定颠沛流离,才安稳了多久啊,又要开始了。
收拾妥当一切,坐到了皇甫宣的床边,试着用手探到他的胸口,明明是有心跳的,却感觉那么微弱,不知何时会离开让我觉得很难过。这后来的五年里,到底还有什么不曾改变过呢?原来在不经意间,身边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瓦解。
可即使我回不去当年的意气风发,回不到初时的少年昭华,我也想要跟这天地,讨个公道。
醒来的时候,已过了晌午。
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僵硬的筋骨,我本能的看了皇甫宣一眼,然后向书房走去。想必少奕此时已经将消息散到了西夷,卫逞此刻已经在打他的小算盘了,接下来呢。
我突然吓了一跳,根本没想到元郢会站在我的书房里,对着我挂在墙壁上的地图细细琢磨着,我一愣,立马上前,扯过两边的帘子要将地图盖上。不禁怒斥,“摄政王难道不知道为客的礼貌么?”
“难道郡主有将我当做客人么?”却被他反将一军,可或许是随口说说,他本身倒也不在意,“不过,郡主的待客之道却……”
我心知他是责难我睡过了晌午,却无力反驳。
“不知是不是南埕气数尽了,竟连堂堂王后的住处,都看不到几个侍者。靖宫外驻守的侍卫倒让人觉得,被软禁的,不是那位将死的王,而是你这位……”他又故意不说下去。
可无论是称呼我郡主,还是终于承认了我这位堂堂王后,我都忍不住看着他叹了口气。“昭华在,南埕在,我夫君活着一日,我便不会让南埕消失。”
元郢听闻我此话,先是怔了一下,而后侧过头来,亦是欣赏,“早便听闻世间传说,得昭华者得天下,本王只以为昭华郡主能力卓卓,有力挽狂澜之能。却原来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昭华郡主绝对比得上天下的分量。”亦是失落,“虽不记得曾经了,却也能想到本王为何会倾心于你,即便想起错过了你,也会觉得错过了天下罢了。”
“能让摄政王心存遗憾,本宫也算了了桩心事,前事记与不记,于我毫无影响,于你,不予评论。”过多纠缠于曾经,恐怕会让以后的路更加难走,我和他的缘分想必绝不会断在这里,可若是眼下这般的情况,实在没必要太过于执着。
元郢的一双眸子里,深似夜色,恍如雾气,唇边的笑意犹在犹失。
如果就这么一直安安静静的并肩对视着,我大概可以跟他看上一整天。
可是他先动摇了,像是记忆作祟,让他的心开始混浊,他先避开了我的注视。“以郡主的才能,称得上是这世间难得的将帅之才,胸怀天下,笃定万物,对这乱世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思路清晰,不失统帅的风范。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为何从东伏到南埕,王室之尊未能助你飞黄腾达,反而令你困手困脚,略显笨拙呢。”
“大抵是因为,明白了这世间,原本比起独揽天下,还有更想让人拥有的。有了私心想要守护的,便无意去侵犯。”因为儿子,也因为太多的原因。
“当今正值乱世,妇人之仁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烦恼,郡主若想要一展拳脚,眼下是最适合的时机。”元郢的声音,清冷得让人不禁从梦中醒来。
他说这话,是何意思?
忽闻内阁有了动静,我顾不得细思其他,看了他一眼,便匆忙转身回到内阁。
皇甫宣轻咳了两声,喘着粗气,试图从床榻上翻身起来。
我上前安抚,将垫子垫在他身下,由他半倚着坐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皇甫宣问。
我摇了摇头,“睡了多久都无所谓,醒来就好。”
他四下看了看周围,瞧着他有些疑惑,没等他问出口,我便接着说道,“我让少奕替我去办些事,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太多人在我宫里走动,又怕没人照顾你,就把你先安置了过来,你若觉得不妥,也等少奕回来再说吧。”
皇甫宣低头,轻轻在我手背拍了拍,“辛苦你了。”他侧过头,目光却定在了某一处。
我随着他的注视看去,元郢站在内阁门外,我牵了牵皇甫宣的手,暗示他,“他是北韶的摄政王宇文策。你睡着的时候,出了些事,我便自作主张请他来南埕做客,你不会怪我冒失吧。”
皇甫宣笑着摇了摇头,虽然还有些疑惑,但是很快,看得出他便认可了我的做法,他反握住我的手,提高了声音问候道,“寡人日前因故小病昏睡了几日,未能亲自迎接有所怠慢还请摄政王见谅。”
“无妨。”元郢的目光有一瞬落在皇甫宣牵住我的那只手上,但很快便不留痕迹的移开了,一如他平常那般淡然无谓的模样,却又似乎有些刻意地说,“若非南埕帝君昏睡,本王又怎能有机会与如此出色的昭华郡主深切交流呢。”
皇甫宣微微一怔,我能明显感觉到,但是转而,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亦是显得令人不禁细细琢磨。
“娘娘。”少奕在这时候如天降救兵般立在殿外请意。
我循声看去,才跟皇甫宣说,“我还有些事要请少奕帮我去办的,陛下跟摄政王聊聊可好?我去去就回。”
皇甫宣点头,松开了手,“去吧。”
我起身,扶过一旁的椅子安置在床榻边,恭候着元郢走进来,他站在床榻边,并不急于落座,只是看了看周围陈设,才不急不缓地聊起长衫下摆,落座在了一旁。
我不去计较他故意为之,将椅子撤到一边,退出了内阁,随着少奕进了偏殿。
“娘娘,”少奕俯身回禀,“找到伏昂了。”
“哦?”我有些惊讶,尽管一切都在计划中,可是伏昂意外冒出来的实在太快了,伏昂从开始就不是个能领军作战,善于部署的人,即便有敖将军辅佐,但是这也太过莽撞了。
“娘娘,一切都如娘娘意料之中,卫逞在伏昂身后挑拨,伏昂同敖将军公然对上了北韶大军,西夷军队虽作势辅攻,但是明显设局引伏昂等人中计,眼下伏昂敖将军及南埕大军被韶军围困在了西夷境内的霍城。”少奕如实一一回报。“不知娘娘接下来还有何计划。”
伏昂他们被困在了霍城。
又是在西夷境内。
“且容本宫先想想。”我只能暂作安排,“少奕,你去把靖宫外的守卫换了,陛下即便与本宫未有交代,可本宫相信,陛下亦有亲信护卫,你去调动信得过的人,不要把陛下醒来的事传出去,对外要依然做成本宫软禁了陛下的样子。”
这宫里的事暂时安排妥当了。
那就该处理宫外的事了。
晚膳过后,陪同皇甫宣与元郢闲聊了片刻后,皇甫宣的样子便已乏了。元郢折身回偏殿休息,安置好皇甫宣后,我才换装从南埕宫里溜了出来。
策马一路飞奔。
今夜微寒,似有雨将至,若天时地利兼备,恐怕这一站在所难免。
在夜色的掩映下,恐怕是大军进犯最好的时机。
行至霍城,敖将军率南埕大军已然与韶军激战中。
两兵交戈,难分伯仲。
战场之上,一片血色厮杀。
剑在分毫间出鞘,在这战火交迫间杀出一条血路,勒马掉头,一剑斩下韶军大旗,韶军指挥淹没在一片乱斗间,阵脚开始显得慌乱起来。
冲至南埕大营,拔起军旗,直指韶军阵营软肋,“南埕大军听令,攻!”
军队在片刻沉寂后,猛然一声嘶嚎,以破竹之势朝军令指挥之处杀去。
待一切平息,韶军仓皇退去。天色已亮,南埕大军清理战场,这一战,胜了。
大营中,我下马步入营帐中。伏昂立在一旁,敖战恭候在即。我扫了伏昂一眼,看向敖战,别有用意地称呼道。“大哥。”
敖战卸下头盔,带着一身战甲跪倒在地,数日作战已狼狈不堪。“臣,有负王后信任,罪当死。”
我才侧过头去看向伏昂,“这一战可给你教训了?”
“阿姐……”伏昂愧疚自知。
“统军作战,尔等竟当儿戏!伏昂年少无知,敖将军竟陪他胡闹!”我顺势大怒。“你们知不知上了卫逞那孙子的当了!”
“阿姐,小昂知错了。”伏昂上前。
我一把将他推开。“阿姐当你年幼哄着你,事事迁就你。你当阿姐好欺负?小昂,你太愚蠢了,你以为卫逞会帮你复立东伏么?你是否以为,统军作战易如反掌?你可知因你自负一意孤行,险些将南埕也葬送了!”
“阿姐……”伏昂欲作解释。
“来人!”我大喝,营内侍卫匆忙进来,看了看我,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敖将军,傻了眼。“将伏昂收押!”
侍卫不敢动,留意着敖将军的反应。
“傻了么?!敖战阵前抗命,撤去主帅大印,大军即刻听本宫示意,违令者,杀!”我赫然大喝道。侍卫跌了跟头,爬起来,几个人跪拜在地,才七手八脚地将伏昂押了下去。
“大哥,我敬你一声大哥,私心意外你诚意帮我。却原来早在我告知你计划的那一刻,你就有了自己的主意是么?复立东伏月兑离南埕掌握,你以为你衷心拥戴的小皇帝有那个本事吗?!”我回身,教训敖战,“愚忠!若我麾下人人如你这般有自己的主意,那我留着山寨有何用?!各为其主么?!”
他跪在地上,头要埋进了地里。“臣自知对不起您,自知愚忠后果,请王后赐死。”
“赐死?!”我上前一脚踢翻了他,“惹出了这么大的篓子,眼下我与北韶一战由尔等拉起,你就想一死了之么?!”
他重新跪倒,喘息间,或许因为愧疚而强忍痛哭流涕之声。
“敖战,即刻降为副帅。”我重下指示。“自己的罪孽自己赎,自己闯得祸自己收拾。给你机会,戴罪立功。重整大军,原地休息,两个时辰之后,大军两路向西佯撤,包抄西夷大军,势必生擒卫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