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荪是趁夜深了,从自己屋子的后窗爬到回廊上,又翻墙头出的院子,庄子的院墙本也不高,先爬上墙边的树,再往下一跳,无声无息的。
翻墙这回事,本来就是半靠体力,半靠胆量。秀荪前世七八岁的时候早已经和永定公主、五皇子他们翻遍了皇宫大内的高矮围墙,当然,被发现了也没少挨打。
阮氏命婆子守住了秀荪和她自己住的院子门,并加强各处巡查,既保证了安全,又防止秀荪再乱来,只不过没想到自家闺女本领高强,居然会爬树翻墙。
秀荪最近身体养得不错,体力有所恢复,只是作为一个小孩,她还没办法如往昔一般将胳膊腿儿都运用自如。
总算去看了徐景行一眼,确认他没有高热,确认没人会继续追杀,这就放心了一半,他应该能熬过去的,佛祖保佑。
因这次的胡作非为,秀荪面临了上下两辈子最严厉的惩罚。
当场被阮氏捉着左手亲自狠狠打了五十手板,掌心不仅肿得如馒头高,还破了皮,陈妈妈在旁边看了一个劲儿地求情,阮氏却含着泪道,“不碍事,我这儿收着上好的药膏,不会让她留疤的。不狠狠打一顿,她怎么记得住。今天她知道疼了,他日才不敢再胡来。”说着,红着眼眶的双眼又狠狠瞪了秀荪。
可这上好的药膏,碰倒破皮的地方就是钻心蚀骨的疼,抹药的时候活像又被打了五十板子。秀荪缩着脖子哭喊求饶,“娘,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呜……”
阮氏打完了五十下,这才丢开秀荪的手,扶着炕几指着她道,“从今天开始,不准出屋子,不准离开我视线半步,那女诫,抄一千遍,现在就去给我抄。”
一千遍!娘亲呀,你怎么对你亲闺女比对姨娘们还狠呀。
本来跪在地上的秀荪立刻像被抽走了力气一般,瘫软在地,馒头一般的左手不小心碰到地上,皮球一般弹了起来,“哎呦喂!”秀荪哀哀惨呼。
阮氏抬眼间她趴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可怜兮兮的,心疼无比,却还是狠了狠心,别开眼,“我曾告诉你女诫背熟就行了,如今看来,你还没背熟,去吧,好好琢磨我说的话。”
秀荪见求饶无望,只好乖乖起身,完好的右手撑着地面抻了抻酸麻的双腿,一瘸一拐出了屋子。
方才阮氏打人之前派陈妈妈搜了秀荪的屋子,自箱笼里搜出了两本话本子,满院的丫鬟婆子也听见了阮氏屋里一阵噼里啪啦加哭号哀求,都以为是小姐偷看话本子被太太发现了,所以才挨罚。
如今话本子那么盛行,哪个闺阁小姐不偷偷看个一两本,太太这回打得那么重,似是有些罚过了,仆妇们纷纷有些同情小姐,太太管得也太严了些。
秀荪其实明白阮氏的意思,女诫是要倒背如流的,至于遵守与否,要看情况,讲技巧。她实际上也是这条理论的践行者,只不过,这一次她面对了一个没有选择的困境,保住徐景行才是第一要务,至于她自己的名节清誉什么的,她已经顾不到了。
其实她是将阮氏对她的舐犊之情拿来赌,赌阮氏会方寸大乱,盛怒之下想不出其他更稳妥的办法,又一心要护住她的名声,只好按照她的建议行事。
她赌赢了,心却有些痛,她毕竟是利用了一个母亲赤诚的亲情。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秀荪就被阮氏从被子里提溜出来,塞进了马车。她这才发现阮氏竟然面容憔悴,双目布满血丝,竟像是一整夜都没有睡。
秀荪心下愧疚,惴惴地抬眼打量阮氏,提起茶壶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奉给阮氏,“娘,您喝口水吧,您要是累了就靠在我身上歇一会儿,我最近长了不少肉,很宣乎呢。”
阮氏似是要被秀荪逗笑了,却又生生忍住,凌厉地瞪了她一眼,表示她还在生气,别来烦她。
秀荪就讨好地谄笑着,将茶杯放在阮氏手边的小几子上,自己缩回角落里坐着。
前一晚又是翻墙又是躲避巡查的婆子,被徐景行那头狡猾的狐狸盘问了半天险些露了馅,回到房里之后心有余悸,脑袋兴奋了大半夜也没睡着,这会子还迷糊着,随着马车晃悠晃悠着,就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身下只有藤席,阮氏正坐在炕几旁打算盘看账本,看见她醒了,也没停下,只对着炕几的另一边怒了努嘴,冷冷道,“既然醒了,就接着抄吧。”
秀荪看着炕几上的笔墨砚台再加厚厚一叠纸,忽觉得双手都隐隐作痛,左手是被打的,右手是抄女诫抽了筋。
之后的几天,阮氏一句不落地实施着对她的惩罚,走到哪个庄子,都把秀荪带在身边,看着她抄女诫,要是需要见管事,就让秀荪进里屋去抄,顺便安排一位大丫鬟给她磨墨,监督她不许偷懒。每天不超满二十遍不许睡觉。
呜,女诫共有两千多字,每天二十遍,就得抄四万多字,一共一千遍,她要这样连续抄五十天呀。
秀荪只好一边哭一边抄,还没抄完十遍已经哭不出来了,从此乖乖认命,悄没声地与笔墨纸砚奋战。
这还没完,阮氏闲来无事就拿着她抄好的女诫提问,提出上句让她接下句,或者随意指一句问她前面一句是什么,还有这一句出自何典,那一句应该怎么展开理解等等,答不出来就用戒尺抽手腕子。
秀荪彻底怕了,彻底屈服了。
七日后,陈妈妈传来消息,那受伤之人无声无息消失了,又过了几天,陈妈妈再次传来消息,庄子上已经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再也没有那人的踪影,应该是真的走了。
阮氏也结束了浦口各田庄的巡查,带着秀荪又回了那氲园。
趁着三伏天还没过去,阮氏有意让秀荪再泡泡温泉,最近因奋笔疾书,耗费许多体力,秀荪饭量渐长,再加上阮氏一盅一盅送来的补品,秀荪反而又胖了一圈。
也许是因周身的皮肤都被多出的肥肉拉伸了,反而看上去白了许多,变成了个滚圆滚圆的白胖妞。
阮氏担心秀荪太过劳累,就给她放了两天假,泡泡温泉放松放松,剩下的七百多遍回去之后慢慢抄。
只不过这一次,阮氏再也不敢放秀荪独自泡温泉了,让她在池子里泡着,自己坐在厢房里喝茶。
小喜鹊左右手各挨了陈妈妈亲自执掌的五十戒尺,正养着伤,这会子是莺歌在旁边伺候着。
秀荪躺在温热的水池里并不觉得惬意,她方才去看小喜鹊,一双胖胖的小手比她那时候肿得还要高,秀荪给了她那不会留疤的药膏,疼是疼了点,还是漂亮最重要。
小喜鹊只说,“我娘说了,既然跟了主子,就只能听主子一人的话,旁的都不要管。”理直气壮,却稚气未月兑,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甚么。
小喜鹊呀,你可知道,这样愚忠,你有可能会丢了小命。
秀荪终于明白阮氏为什么如此好说话,没有进一步将小喜鹊撵出去,或直接卖掉。
一是她明白小喜鹊的性情,知道这小丫头自己没主意,只是一味听话,赵姨娘的教训告诉她,身边人宁可呆一点也不能要那太过聪明的;二是留着小喜鹊在秀荪身边,才能让秀荪时时记着这件事,主子行差踏错是会连累下人的,要是狠得下心就尽管去做吧。
唉,不知道徐景行如何了,那么重的伤,他竟然养了七天就离开了,他也不怕半路伤口恶化送了小命。
这几天秀荪拐弯抹角打听了些京城的清算进程,魏国公府并不在其中,她松了口气,毕竟是太后和皇后的娘家,皇上起码还顾着点脸面,希望他能一直顾惜下去。
两天之后,阮氏带着秀荪启程回佛手湖别院,路过江浦县城附近,却见几个官差打扮的汉子挎着佩刀,拦在了路中央,阮氏派人前去询问,那随从回来的时候声音却有些慌张。
站在车旁禀道,“回太太话,前些日子这儿发生了命案,这几位差官大人正看守现场,说是等一下应天府尹李大人要亲自过来查看。”
“命案?”阮氏声音有些颤,秀荪也一个激灵直起了身子,母女俩对视一眼,她们都同时想到了徐景行。
只不过阮氏并不知道徐景行的身份,甚至没见过,怀疑他是什么江洋大盗,心下后怕,而秀荪却是知道徐景行的,在思考他到底和这被害的人是一起的,还是对立的,还是根本没关系。
那随从继续道,“是啊太太,而且,而且……”
阮氏催促,“说下去。”
那随从看了一眼垂下的车帘,继续道,“被杀的就是乌家大太太一行人。”从二品地方大员的妻子被杀了,这可是大案。
“什么?”阮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继续道,“人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她内心已经有了猜测。
随从回答,“那领头的官差说,有小半个月了,尸身是七天前发现的,刚确认了身份。”
秀荪倒抽了口凉气,再次与阮氏对视,小半个月前,且案发地就在浦口县城附近,也就是说,那天她们与乌柯氏分道扬镳后没多久,乌柯氏一行人就遇害了。
也正是徐景行受伤躲进温泉庄子的那天,难道,他真和这事儿有关?
不能够呀,他并不认识乌柯氏,怎么可能。
或者,这两件事确实是凑巧了?
没有更多的事情可以佐证,是以无法再做推断了。
秀荪正沉思着,却见阮氏狠狠瞪了她一眼,指了指她的额角,似是责怪,“叫你不知警惕,万一那人要是凶手,伤了你可怎么好。”
秀荪知道阮氏的担心,讨好地给阮氏做了个揖,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太太,咱们换条路走吧。”那随从迟疑道。
阮氏立刻就答应了,“走大路吧,快点回去。”
浦口向来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她平日里也不太警惕,心想反正带着护卫就想着挑凉快点的路,而今竟路遇凶案,再加上几天前有人闯入自家庄子,她陡然警觉,危机就在眼前啊。
要知道乌太太身边是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护卫的,再看看自己身边的护卫,平日里她是真胆大啊,阮氏暗暗检讨。
母女俩坐在马车中各自想着心事,马车掉头往回退到大路上,一路往西,快马加鞭,往佛手湖别院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