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旭日就快要升起了,檐下的燕子唧唧喳喳,从燕巢里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少女把琴袋放在钟家门前。
今日是元灵均和赵大郎启程去书学的日子,赵大郎把租借来的驴车赶到村口,催促启程,元灵均抱着包袱上车,赵大郎扬鞭叱一声,驴子慢悠悠走起来。
狒狸村在天官河下游,她们去巴陵书学必然要经过天官县县城。
驴车比不得马车的速度,从日升到日落,也只走了少许路程,驴子要吃草歇息,他们就坐在荫凉下啃食干粮蒸饼,为避免露宿山野,元灵均建议寻找蘧庐落脚,赵大郎不情愿,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银钱是用在打点上下的,容不得浪费毫厘,于是两人在附近转了几圈,最终幸运地找到了一间废弃的山神庙。
这地方人烟稀少,山神庙几乎无人供奉祭拜,庙宇结满蛛网,显得寥落清冷,暗沉沉的楹柱下还铺着干稻草,可能是以前的流浪乞丐或者是和他们一样的赶路人留下的。
赵大郎烧起火堆,山神庙地势偏远,难免会遇到山中的豺狼虎豹偷袭,不能掉以轻心。之后用干草打好地铺,月兑下簇新的纻布外袍,裋褐是农人方便干活才穿的衣,赵家为了让进书学读书的儿子穿的体面些,节衣缩食才攒够钱到镇上做了这身褒衣大袖的纻布衣,赵大郎极爱惜,有一点点褶皱都会皱上半天眉头。
赵大郎翻出一身旧衣裳当作被褥盖在身上,对面的元灵均早已和衣躺在干草上,长发落在灰堆里。
她总是不爱干净,赵大郎冷嗤一声,转过背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松树的间隙打在地砖上,零零碎碎的,墙角下传来虫鸣声,让人心生落寞。
翌日上路,在庙里冷了一夜的元灵均神情恹恹,和那头赶车的驴子差不多,提不起半点精神应付路程。
“我们快点进城,在驿站住一晚再启程去巴陵。”进了天官县,离巴陵郡就不远了,赵大郎难得大方要带她住驿站。
古人说,有钱行遍天下。元灵均身上没有半个铜钱,不敢独自上路,只好把希冀都寄托在驴身上,期盼这头驴子干劲十足,像马一样飞驰起来。
日上中天,快被晒晕的二人终于赶到天官县城并找到馆驿住下,洗洗热汤澡,吃上了一口热乎乎的饭菜。
元灵均累坏了,趴在榻上没有半分力气。
歇下不到一刻,门就被梆梆敲响了。元灵均身体不舒服,心里窝着一肚子气,拉开门嚷道:“你最好有急事啊。”
“恩师给我的举荐信不在了,可能落在山神庙里了。”赵大郎火急火燎。他记得当时动过包袱,很可能是那时候掉出来的。
“啊!也太粗心大意了,那赶快去找呀。”元灵均揉着眼睛,哈欠连天。
“帮我一起找找啊,不然你来做甚。”赵大郎火气十足。
元灵均也火了,双眉倒竖:“是你要进郊宫书学,和我有甚么干系,大热天的发什么邪火?”
“好好,你……你真是不可理喻!”赵大郎气得语无伦次,又说不上一定要元灵均帮他的理由,一拂袖子下楼去了。
没富贵命,养了一身富贵病,谁他娘惯的。甄传庭是不是老糊涂了,这种人都看成宝,在家父母当祖宗供着,离开安乐窝他算个鸟啊。元灵均越想越气,踢了鞋子上榻,翻来覆去滚了一阵,仔细一琢磨,赵大郎再讨厌都是自己带出来的,搞丢了王师又该责难她,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似乎又让王师坑了。
元灵均赶紧走出寝房,找来一个驿官,“让你们驿丞来一趟,我有话对他说。”
出远门的元灵均尚且穿着短裙长裤,一副穷人家女孩的打扮,驿官嘴上敷衍,也根本没放心上。
元灵均有些恼火,在颈窝掏出一枚玉鹿递到驿官眼前。
鹿是权利的象征,平常人家是不能戴鹿的。驿官模了把脑门,面部抽搐了几下。元灵均笑起来,两个梨涡深深的:“看清楚了就赶紧请你们驿丞过来。”
驿官立即找到驿丞说,有个女孩身上佩着一块白玉鹿。驿丞听说此事后,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还不忘带来一篮精致的小食和点心。
见到那位佩戴玉鹿的女孩,才知驿官所言非虚。元灵均对驿丞讲明事情经过,并命他派一队人马到山神庙找回信件,驿丞领命下去办事。元灵均把点心拿起来,咽了咽口水,又放回去,姑且睡一觉再说吧。
一觉睡醒,依然不见赵大郎回馆驿,驿官送来晏食,元灵均用毕,天已暮色四合,驿丞却先把信找回来了。
元灵均好奇心重,偷偷拆了信览阅,之乎者也,长篇大论,一看就知道是甄传庭的口吻和手笔,看的头好疼。
楼下街衢传来哒哒马蹄,辚辚车声,还伴随着男人的呵导声,元灵均的寝房就在临街的方向。元灵均走到窗前朝外看了一眼,用力拉上窗,把信丢到驿丞怀里,“快拿走吧,和我同路的人回来就交给他,不要说没用的话。”
驿丞走后,馆驿进来一群男女,热闹极了。
元灵均出门逮住一名驿官:“这么热闹,谁来了?”
“王氏和徐氏的女郎回临安本宗,她们要搬行李进来,空置的客房不多,驿站帮忙的人手也不够,徐家管事大为不悦,正在训斥驿丞呢。”驿官已知她身份不俗,语气十分恭敬客气,说完一拜手,又匆匆帮忙去了。
临安王徐二氏女郎的名声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曾游历江湖的元灵均更是有耳闻。
凭阑望去,果然有一个粗壮的大汉正和驿丞说话,嗓音粗噶难听,横眉怒目,很不好相与的样子,馆驿大门外,一群黑衣装扮的奴仆在和驿官们搬箱笼,粗使婢女拿一些轻便的行李,因为人和行礼太多,把馆驿大门堵塞得严严实实。
“别跟我扯大道理,赶紧想办法给二府的娘子安排甲等房,府上的仆人也要有房间过夜。得罪徐府就在此一举了,自己琢磨着办吧。”
徐管事在气头上,什么理都说不通,他要赶走驿站的闲杂人等,空出多余的房间给王徐两家的奴仆,也要看他有没有赶那位出去的本事啊。驿丞简直要气死了,什么徐家管事,和山匪头子有何区别。驿丞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要是他没完没了,继续刁难,就把那位搬出来吓唬吓唬他,横竖都是得罪,临死他也要把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一起拉下水。
驿丞还在那里继续忍耐徐管事的聒噪抱怨,这边一名驿官引着二府女眷进入馆驿。
女眷们头戴幂籬,表明是尚未出嫁的室女,但装束、行动无不流露出氏族贵人的风气,处处散发着成熟的韵味。
“驿丞已经讲明实情了,管事莫要强人所难。”走在最后的女郎驻足,隔着皂纱与徐管事说话。
见是府上的七娘,徐管事揖手称是,不再为难驿丞。
“二府人多事杂,多有搅扰,就劳烦驿丞了。”女郎轻言细语,对驿丞点头行礼。
驿丞回礼,口称应该。
这群出身在大家的女眷皆宽衣大袖,环佩玎玲,她们的一举手一投足尽显世家风范,贵族优雅。馆驿中看热闹的人无不惊叹,钦佩她们惊人的气度。“嫁郎当嫁常山子,娶妇当娶王徐女”一言道尽和簪缨世家子女结亲的优越,这并非讹传虚言,王徐两家上到本宗下到旁支,尤其看重对子女的教养和家风,自幼培养训导,长成后天然姿态,毫不做作。
能和世家女眷结交也是多少平民的心愿,对此,纻布宽衣的少年神色更显骄傲,殷勤地为众女开路导引。
“娘子们要回房歇息了,男女有别,郎君不好再跟,请回吧。”见少年没有要走的意思,王家女使出言提醒,向赵大郎弯腰一礼后将他阻隔在外。
赵大郎连连躬身揖手,目送几位女郎离去。名门世族的女郎果然不同凡响,山野村姑如何相较,如此一想,赵大郎在心里做出一番计较。
“喂,徐家马车的滋味怎么样,有没有乐开花?”元灵均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大郎。竟然巴结上临安徐氏了,真不止一点点本事,甄传庭那双“慧眼”一定是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炼过的。
“与你何干。”赵大郎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进了屋。
“在问你话呢,竟敢不回答我,真是没礼貌。你还没找到信吗?”。元灵均故作不知跟上去。
赵大郎脸色一沉,“砰”地把门摔上了,几名搬运行装路过的婢女掩口嗤笑。
元灵均模模鼻子,搭上徐氏的船就长胆色了,不给点教训他还不知道人外有人。樊姜不是也说,对自己不友善的人,要么杀死他,要么利用他。如果这个人是赵大郎,元灵均只想一脚踩扁他脑袋。
元灵均折身返下楼,气焰嚣张的徐家管事不在,驿丞正靠在扶栏上长呻短叹,默默垂泪。
“把信给我。”元灵均伸出手,恶狠狠地说。
驿丞的眼泪流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