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舫的清阁内,四角立着青铜九醨百合落地烛台,篆刻万寿纹的红烛正烧得兴高采烈,映照得满室通亮。
地上铺着厚厚的绯红色盘金彩绣的锦毡,人走在上面,脚面微微陷入毡内,柔和暖煦。
一侧挂着瑞兽呈祥绣锦的珠绫帘子,帘后是一架小小的象牙缕花屏扇。
阁中四边放着几张低矮的黄花梨长方香几,暗红苏绣织金的坐褥散落四周。
司马玉楼席地而坐,烛光映在他瞳眸上闪动,使他的目光有些游离。唇边的笑意温暖,他抬手指了指对面,朝正立在门边神情略微局促的锦依笑道:“锦依,过来坐。”
锦依默然不动,垂着头想了半晌,忽地嫣然一笑,翩然行了几步,在离他较远的一张几前从容坐下,也不说话,如波的紫眸笑望着他。
司马玉楼心情极好,长舒了一口气,“.+du.我知道你恼我不守承诺,答应了你不来建邺,却还是来了。……我也知道你恼我,没将真实身份告诉你。”
锦依仍是不语,只是唇角带笑望着他,既然问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答案也要由他自己来说。
他笑容洋溢在黑瞳中,果然不用她开口,施施然地道:“第一,答应你不来建邺的是‘一夜风雨’的小楼,不是楚辰王世子司马玉楼……第二,你真的从未问过我的来历,我以前也就不知从何说起。就如我也从未问过你的来历一样。”
锦依在梅居的时候,有一次听他和季先生谈话,说起自己创建的“一夜风雨”,那时他还沾沾自喜地道:“江湖之中,有哪个杀手组织有这样高雅的名字——小楼一夜听风雨……哈哈……哈哈哈……”
自己曾向他提过一句,将来或有建邺一行,当他提出可要帮助时,却笑着拒绝了。自己此行祸福未料,他这样一个江湖客,又能帮得多少?
因此,当知道他便是建邺城中素有逸群之才的楚辰王世子时,着实吃了一惊,又有些被戏弄了的懊恼。
锦依只是低头思量,司马玉楼轻叹了一声,“这世子的身份又如何?其实只是不值一提罢了。”
“倒不是身份贵贱……”锦依清柔地开口,“只是那日在木樨园见到你,人前那副谦谦儒雅的模样,与你江湖第一杀手的身份,着实有些格调不搭。”
司马玉楼剑眉扬起,拊掌大笑,“你如今端庄淑良的模样,也与我从前认识的你不同。”
司马玉楼忆起三年前在梅居第一次见到她,那个在树上练习纵跃的紫衣小姑娘,身姿曼妙,步履轻盈。穿一双纹着金丝线的软靴,穿梭游弋于树梢间,如凌波仙子一般出尘……下一个瞬间,她一脚踩空,由三丈多高的树梢上跌落而下……
自己当时想都未想,纵身跃起去接她。一个小小柔软的身子,落于自己怀中。他低头瞧她,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咬着牙,似乎下一刻跌在地上也不肯叫出声来一样。
过了片刻,似是察觉自己并未跌痛,倒是身处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她嗖地睁开眼睛,杏眼睁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那时,自己愣愣地望着她紫滟滟的眸子,只觉得整个人都陷进了那紫色深潭中,不能自拔。
紫眸中映着自己的影子,他第一次看到别人眼中的自己,心中一股欢喜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一瞬,他只有一个念头,期望着自己的身影,能永远留在这双紫眸内……
锦依见他笑得得意,微微蹙眉,淡淡地道:“你几时走?”
司马玉楼自回忆中惊醒,笑嘻嘻地道:“你才见我,不关心一下我的近况,只是问我何时离开,太过无情!……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师兄。”
一句师兄,令锦依又想起远在蜀中的季先生,“我的确从未听师父……季先生说过你的事情。”
“他也从未对我提过你的事。但我对你所知,却远远比你知道我的要多。”司马玉楼胸有成竹地笑着。
锦依神色戒备,有些疑惑地望着他,静待他的下文。
司马玉楼反而长笑一声,身子向后,半倚在锦毡上,只以单臂撑着身子,“我与你自是不同,你如今是闺中贵女,自然是足不出户,两耳不望窗外事。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是比你要广一些。再说……”
说到这儿,他懒洋洋地笑看她,“我这世子爷的臭皮囊,在这建邺城中却也还是有些用处。不知你可愿借一借势?”
锦依忽不犹豫,“当然要借!因此我才问你何时走。看看你能帮我做几件事?”
司马玉楼听她说的如此直接,倒是有些愕然,极感兴趣地问:“你若需要,我自是不走。”
锦依摇摇头,有些狐疑地看他,“你从来都是神出鬼没,行色匆匆。从前每年往梅居,也只是住个两三日便走。听闻你每年末回建邺,也是最多一月便离开。你到底在做什么?难道杀手生意如此红火,天天都有人头要取?”
“那个只是副业而已……”司马玉楼挥挥手,不置可否,“但是我的主业,想必你也会感兴趣,可有意搭伙?”
锦依抿唇摇头,“我可没银子与你做生意。义善堂的生意遍天下,你要想经商,那还不容易?”
“我要经的商,三百年来无人再做……我便是要做那三百年后第一人!”
锦依紫眸忽地明亮,“你说的是往西域经商?”
三百年前,中原与西域贯通了数百年的玉石之路,由于西域各国的纷争战乱嘎然而断。道路荒芜,湮没于流沙之中。沿路的官署驿站,乡村城镇也都渐渐没落远迁。西域的玉石珠宝,中原的丝罗绸锦再也无法互通。
“正是。”司马玉楼微笑,“皇上许了我西北观察使一职,欲要重新开出一条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这些年,我便一直在西北各地游走。”
锦依神色狐疑地望他,“你为何想开辟往西的商路?”
司马玉楼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避而不谈:“这些与你现在所做并无干系,你如今也是知之无益。先不说这个,你倒是说说,我能帮你做什么?”
锦依对他这话极是不满,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见他毫无妥协之意,只得放弃,讪讪道:“家中那些琐事,无需你帮。”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我今日见了锦……我母亲原先的丫鬟,当年母亲自缢的原由,我已清楚。只是当年夜康灭国一事,似乎有些蹊跷……”
司马玉楼有些无奈地打断她,“夜康的事,还是将来再说。”
锦依脸上浮起浓浓的失望之色,将头轻轻垂落。
司马玉楼见了她这副神情,心底没来由的疼得一缩,瞧了她好半晌,她耳旁垂落的柔顺发丝,似是从他的心尖上轻轻抚过,将之前那股酸楚的疼,变成了暖融融的欢喜。
他眼中渐渐浮起笑意,徐徐开口,“若将世子妃的名头借于你用,你如今的行事岂不是更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