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要寐一会儿,谁想一觉睡到了天黑,蒂莲睁开眼看了看,屋内点了烛火,谢珩煦站在窗边,听到动静回头,熙和清朗一笑。
“快来瞧,下了半日的雪。”
蒂莲闻言支着手臂起身,掀开盖在身上的锦缎披风,下地蹬上鞋子,踱到窗边。
这是新历乾华一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早,也下的极茂。
入夜的闹市上已灯火明亮,因着雪已不浅,摆摊的小贩和路人皆不多,入目通红的灯光与皑皑白雪,竟然静谧诗意。
浅浅勾唇,蒂莲看向身边的谢珩煦,“走吧,该回府了。”
谢珩煦颌首,取了榻上的披风为她裹上,牵着蒂莲离开‘食客欢’。
二人回到相府,方下车便见一桂色武服的少年大步迎了上来,见到二人便舒畅一笑,兴奋道,“妹妹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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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英朗眉目,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蒂莲露齿一笑,“江蓠,何时回府的?”
江蓠挠挠头,嘿嘿笑道,“午时便到了,大哥前去迎的我。”,言至此神情一正,定定看着蒂莲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妹妹救我于水火,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妹妹若是有吩咐只管开口,上刀山下火海我江蓠也为你办到。“
蒂莲回头与谢珩煦对视一眼,二人纷纷失笑。
抬脚踢了江蓠小腿,蒂莲笑骂道,“让你装文化人!莫非我不救你,我的吩咐你就不听了?!”,上前一把揪住他耳朵,蒂莲磨了磨牙,“江蓠你行啊,敢跟我装腔作势了!”
“妹妹妹妹!”,江蓠嘶嘶抽气,一边愁眉苦脸的抓着她双手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妹妹高抬贵手!”
月眸微眯,蒂莲收回手,皮笑肉不笑道,“高抬贵手?自天牢走了一圈,竟然满肚子墨水了,你今日给我把知道的四字成语全都念一遍,念不完不准吃饭!”
江蓠揉着耳朵苦了脸,可怜兮兮的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啊?”
谢珩煦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无碍,以你的文采,知道的成语方才估计也都说尽了。”,言罢大笑着追上蒂莲。
江蓠傻愣愣的跟上他,半晌回过神,蹙眉道,“你方才那句话不是在安慰我,而是在嘲笑我胸无点墨!”
修眉一挑,谢珩煦斜睨着他笑道,“你说呢?”
江蓠当即哑然,瞪着眼不知该怎么反驳。
破天荒的,这日江洛修竟然留了谢珩煦用晚膳,虽然依旧不肯给他好脸,却也没有板着脸呵斥。
如今大局已定,众朝臣皆按部就班,谢珩煦也回到了原先五日一休沐的班点,为了以防战事突发,谢家军的操练也变得严促,如今他要在京畿大营与谢家军营间来回奔波,往相府跑的自然没那么勤。
翌日一早,蒂莲正偎在暖榻上看书,便见刘君尘掀帘而入,手中有一封信笺。
将信笺递给蒂莲,刘君尘眉目温熙,“姑娘,是宋珏方送来了书信。”
宋珏?蒂莲勾唇,垂目看向手中的信封不疾不徐的拆开,一边笑问,“宋珏这一去可是数月,可还说了什么?”
视线落在信笺上,蒂莲细细看着,果然是骆伽的笔迹。
半晌未听刘君尘开口,不由抬眼看他,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月眸微动,“怎么了?”
信中骆伽写道他已安全抵达星陨,并在沿海郡城开起了一间药铺,言辞间风趣闲适,并未遇上什么难事,如何刘君尘会有这样的表情?
唇瓣动了动,刘君尘沉凝道,“宋珏还在府门外。”
黛眉轻蹙,蒂莲将信笺放到小几上,下榻蹬鞋,神色清浅问道,“可是云侯府出了事?”
刘君尘叹了口气,“云侯病了,如今已经是药石不进神志不清的地步,宋珏说,因着之前形势紧迫,世孙并未往外传出云侯病危的消息,只是昨夜云侯醒来,说起想见见姑娘。”
“云侯病危?”,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消息,蒂莲不由心下一缩,那位数次出手助她不记回报豁达睿智的老侯爷,与她引为忘年交,听说他要逝世,自己心里既然很难过。
从昨日开始雪便没有停过,云侯府内本便人息单薄,如此看来更显冷清。
云世礼一袭素白锦袍裹着黑貂披风,垂着眼睑慢慢踱步,蒂莲与他并肩前行,抬眼打量他,才发现这个温雅如水清绝出尘的男子,近些日竟然更瘦了。
察觉她的视线,云世礼微微侧头与她对视,面前的少女只到他肩头高,烟碧罗裙雪白狐裘,素美的面容上清透的月眸浮现着淡淡的关怀,这世上除了祖父,便只有她的一颦一笑,是他留恋这个人世的生机。
海蓝的桃花眸犹如深渊古井,温柔交缠着浓浓的忧郁,看着他对自己安抚一笑,蒂莲便觉心下酸涩。这个人总是温柔如水静谧无声,若是相依为命的祖父也离他而去,便真正是孤家寡人了。
想到这里,蒂莲觉得有些心疼这个素云般的男子,不由轻言细语安抚他,“云侯操劳一生,却也享尽世间酸甜苦辣,他此生并不虚度,若是离开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要坚强,不要让他带着忧虑离世。”
樱唇浅浅一弯,云世礼轻轻颌首。
想起方才云侯神智半醒时拉着自己絮絮叨叨的一些话,蒂莲不由长长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双手捧住云世礼的手,触手骨节分明寒冷如冰。
对视上他略显惊愕的蓝眸,蒂莲浅浅一笑,低柔道,“记得那年我救了你之后说过的话?我们是好朋友,即便云侯不能再陪伴你,还有我,此生不论你有何心事,欢喜也好悲伤也好,都可以与我分享,你并不是一个人,世礼。”
静静望着面前清美柔婉的容颜,云世礼指尖轻颤,缓缓回握她纤白玉指,桃花眸漾起波澜略弯。
若是可以,我并不想做你的好朋友,不过若是能常常与你相谈交心,我便已知足了。
离开云侯府,蒂莲自马车窗幔的缝隙处看到还伫立在府门外的云世礼,不由盈唇微抿,思及方才云侯的话,只觉心下沉重非常。
虽然数次应邀到云侯府用膳,但今日是她第一次走入云侯的屋子,那个老爷子的确岁数大了,满头白发,病了几日本就苍老的容颜如今形容枯槁,躺在床上睡着时安静的像是没有了气息,醒了却又眯着眼说胡话。
蒂莲坐在床边等了有半个时辰,等的她以为云侯就这样睡过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时,才看到云侯眼帘掀起,唇瓣蠕喏。
他的声音很低,蒂莲凑近了才依稀听清,却是一直在念着‘世礼’两个字。
是有多重的牵挂,才能在神智糊涂之际也念念不安。
叹了口气,蒂莲在他耳边唤他,“侯爷,蒂莲来了,你有话要与我说吧?侯爷,我是蒂莲。”
如此翻来覆去重复了四五番,云侯空荡模糊的视线终于焦距到她脸上,恍惚的唤了一声,“蒂莲。”
蒂莲月眸含笑,轻轻点头,清语道,“是蒂莲,侯爷要见我,我来了。”
云侯微不可见的弯了弯唇,唇瓣蠕动了片刻,似是要说很多话,然而再次开口只吐出两个字,“墨玉。”
心下了悟,蒂莲颌首,将腰间的墨玉摘下来放到他手中,“墨玉,我带着。”
枯瘦的掌心微握,却握不住那玉佩,云侯浅浅一笑,视线飘忽在她面上,声线沧桑低弱,“世礼天生羸弱,难有子嗣。”
蒂莲一惊,月眸大睁看着他,只觉脑中一懵。
又听云侯接着道,“他是末孙,云家大业,若世礼离世都交给你,你的孩子,答应我,过继给云家为嗣。”
“云侯。”,眼眶微热,蒂莲垂下目,这位老谋深算了一生的老爷子,竟然是如此的信任喜爱她,甚至将云世礼和云家百年基业,都托付给她了。
他的话说的颠三倒四,但是蒂莲却听的明白。云侯曾想她嫁给云世礼,后又不做强求,还说出不给云世礼求娶女子的话,想来多半原因也在云世礼不会有自己的子嗣。云侯今日是将云世礼托付给她,让她答应将来若是生下孩子,要过继给云家一个男儿,让云世礼不至于孤苦一生,更是为了继承云家的基业,不会在云世礼百年后被人瓦解。
指尖一紧,却是云侯费力的握住了她的手,墨玉跌落在脚塌上呤咚响。
“答应我,过继给云家,孩子由你教导,你教好他。”
蒂莲再也难忍泪意,仿佛外祖父去世那日便是这样的情景,紧紧握着她的手,满怀牵挂说要她选择自己的路。
清泪打在榻边,蒂莲垂着目轻轻点头,颤声低语,“我答应你,将孩子过继给云家,教导好他,替你照顾世礼,发扬云家大业。”
“好好。”,云侯欣慰含笑,双目闭合之际又念了一声,“墨玉,给他。”
素手轻轻探到他鼻息间,看着再次陷入沉睡的云侯,蒂莲指尖颤抖,片刻擦净面上泪痕,俯身捡起墨玉轻声道,“我会传给他的。”
言罢起身,缓步踱出屋子,拉开门扉便见到云世礼与秤伯皆在门外,二人神情颇为沉重,秤伯看着蒂莲,一时间神色颇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