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修既然知道过去的事情,自然不会轻易把旧事放下。所谓辞官,于表面看来是痛失爱女,无心朝政,实则,是韬光养晦,暂避锋芒。
谢意映在这方面没有心机,以为二十年过去,庆帝就算是耗,也该将沈长修的势力消磨干净,哪知朴素老头的表象只是伪装,他当年也是权倾朝野的人物,想留后手,就没人能夺得走。
而他保下的最大的一颗棋子,在周瑾去见他时,他已经交代给了他。
郑容。
睢阳郡太守兼防御使。
郑容没家世没背景,是从小兵做起,一路征战打下来的功绩。庆帝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七岁,眼神沉郁的不像个少年,脸上有一道疤痕,从左眉上方,直划到右嘴角,横跨了整张脸,受伤的时候大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直到面圣的时候还是深深的一道伤痕。事实比那`些人想象的都更加严重,沙场上的那一刀当时几乎划破了他的眼球。直至如今,他合上眼的时候眼皮上还有惨白的一道印子。
没人懂他为什么这么拼命,有人说他是忠臣良将,当然,更多人议论说他是想要更高的权势。庆帝当然认定为后者,但是他毫不在意,有野心的人好,有野心的人才会更拼命。对于这个少年他毫不担心,他会利用他的野心,将他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
庆帝不知道这个少年在七岁的时候因家乡灾荒,独自一人一路逃到了雍州。那时已饿的皮包骨头,没人愿意可怜这个饿极眼神像是野狗一样的男孩儿,他躺在破庙外面,任由六月渐暖的风吹过他****的上身,在这个时候他失去饿的感觉,只觉得冷。即便被阳光罩着,寒意也无法驱散。
然后有人挡住了他眼前的阳光。
他抬眼去看,见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姑娘,长的玲珑剔透,漂亮的像是个仙女。她好奇的看着自己,似乎不明白这个人躺在这里是在做什么,然后她扭头冲旁边喊:“爹爹爹爹,你快来呀。”
声音很甜,女乃声女乃气的。
后来又过了几十年,他再也没见过和她一样美好的人。
那是沈慈安。
那时他身上很脏,而她干干净净,后来他征战于沙场,沉浮于阴谋,手上沾染血迹,内心趋于复杂,却在内心深处,为她保留了一小块儿干净的地方。
有阳光,有六月的风,她美好的像把一切都能救赎。
他与沈家人住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月,后来很轻易地能把那段经历掩盖起来。他们的生活再无直接交集,他知道自己要努力拼命,直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才能把那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儿庇护在自己的树荫下。
但他们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她说过他会保护好他的。”他在震怒中捏碎了茶杯,他想去质问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好好的把她交到了你手里,为什么会让她死了?!
那是沈慈安喜欢的人,他应该给她陪葬。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也要把他从王座上拉下来。
然后他收到了沈长修的消息,从此隐忍蛰伏下来,像是一条等待时机的蛇。
周瑾暂不能将郑容暴露出来,因此安排戏局,康定去攻睢阳郡,将郑容一军变成灰色。
做戏做全,他手下没有兵马,不动理所当然,但睢阳一役历时过久,庆帝自然会派孟流带兵援助,孟流一走,他自会造出些苗头引边疆暴动,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大敌当前,彼时庆帝有心插手,他也会先他一步将孟流手下的军队握在手中。
随后南下,与孟流、郑容汇合,一路攻回京中。
步步皆是险棋。
谢意映谋略不在此,也开始研读兵法,学习“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其实现学哪来得及,虽懂了始计、作战、谋攻,却来不及研究地形、九变、军争。周瑾白天与孟流一道练兵,晚上回来见人秉烛读书,忍俊不禁,若这些东西真能这样几个月就学会,那行兵打仗未免也太简单了。
从人身后抽出了书本,然后给她揉了揉肩膀:“你看这个干什么,交给我就好了。”
谢意映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就往人怀里一靠,懒洋洋的伸了伸胳膊:“我没事情好做嘛。”
“你还没事情好做啊。”
最近纷纷有人来周瑾这里告状,还都是些军衔高的人,说是皇妃隔三差五找他们谈心,进行思想教育,要是说的没道理也就算了,偏偏逻辑缜密,半个时辰说下来,和被洗脑了似的,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马冲上沙场浴血奋战。
后续影响能持续大半天,等清醒过来脑子嗡嗡的疼。
“殿下啊,请皇妃收了神通吧。”
周瑾偏偏宠谢意映宠的毫无底线,说就说呗,我媳妇儿说你们就听着。将领见周瑾这边儿行不通,就去找孟流,孟流更甚于周瑾:“新的阵法练好了吗?”。“粮草输送问题给你们半个月时间了怎么还没解决。”“昨天捉到的那个探子查出来是哪方的人没有。”
接连几个问题回答不上来,不用孟流开口,几个人面面相觑自觉退出了营帐。
而孟流看着手中的书,略微弯了一下嘴角。
“康定王去了多久了。”
“二十六天,十天内应会有圣旨下来。”
圣旨下来,孟流赴睢阳,周瑾接管凉州。
随后,便是那场大仗。
谢意映终归不安,却不流露于外:“我跟叶掌柜已经将粮草运送的事宜安排好了。”一旦孟流离开,京都就会断了凉州军马的粮草,一切都要靠江南那边供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道理谢意映明白。
周瑾却意外沉默片刻,然后问她:“你记不记得有一晚我们同魏梧一起饮酒用膳,你喝醉了,吟了一首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一字一句,慢慢将将进酒诵完。
他是天资聪颖的人,但能将谢意映酒醉随口吟咏的诗记下,可见在那时已对人留心在意。
“记得,怎么了?”
“我知道你想要的生活江阔云低、舒朗明快,绝非如现在一般尔虞我诈、阴谋算计。”
“你这是争夺天下,岂止于尔虞我诈?”谢意映转身看他,面色带笑调侃,但看人神色认真,便知这始终是周瑾的心结,于是便也敛了笑意,认真回答他:“我不求五花马、千斤裘,也不要平野阔、大江流,就想和现在一样,冬天的时候和你一起在火炉边打个盹儿,等天暖了我们一起牵着手出门野游,就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