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一天的终结。
苏祁孤身坐于屋顶之上,抬头仰望苍穹,繁星满天,闪烁不定,看着近在眼前,实际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不知为何,对准了一颗星便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点光,却只有夜风徐徐而过,缠绕着、亲吻着他修长的手指。
暖暖的,快入夏了吧。
这星,宛若如今的师妹,明明近在眼前,却始终无法走进她的心里。有时候眼里有无尽的温柔,有时候却又冰冷得可怖。然而不论她嘴上说着多么绝情的话,自己都始终能从她那紧绷着的神经看穿了她内心的矛盾,于是,学会了忽视那些伤人的话,也不再逼她,只那么静静地看着,那么痴痴的盼着……
低下头,任由目光放远,那尽头是听雨轩,夏雪儿的房间。夜已深,万籁俱寂,昏黄的烛光透过蝉薄的窗户纸铺洒开来,融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
不知她醒了没有……
听雨轩主屋之中,夏雪儿仍旧昏睡于檀香木床榻之上,柔软的陷下去了大半个身子。与之前不同的是,脸上已褪去了病态的苍白,两颊浮起了两抹红晕,是熟透了的樱桃一般的诱人;紧蹙的眉头也已松开,像云雾缭绕中的山峰,淡淡的青翠;丰满的唇角缓缓上扬出一个微小的角度,最终定格在了最美的状态。
一直守在床榻边的香兰见了这一幕后紧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夏雪儿做梦了,看样子还是个好梦!
翠竹蹑手蹑脚的走进来,看了一眼床榻后小声说道:“小姐的气色好像好多了哎。”
香兰伸出手去轻轻揉着自己那早已经僵硬了的腰肢,一边回头故作轻松的笑着说道:“是呀,终于好多了。”
余光瞟见翠竹手中的木盒,问道:“你手里那是?”
“哦,”翠竹看了看手中雕工精美的木盒,轻声回答道:“这是沐公子差人送来的龙涎香,有助眠的作用,趁现在点上,也好让小姐睡个安稳觉。”说罢将香炉中烧剩的香灰清理干净,熟练的用小匙取出两勺倒入其中,再轻手轻脚的盖上香炉盖。只不一会儿,袅袅青烟便顺着香炉镂空的炉壁飘散而出,清幽淡雅的香气瞬间蔓延屋中每一个角落,恍如一股安然恬静的气息在缓缓流动,侵入心脾的同时也安慰着每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早已经趴在床沿上呼呼大睡的冬梅,微微一笑,蹑手蹑脚的朝外间移步而去,她需要换口新鲜空气,清空思想,有些事情需要好好琢磨琢磨。
远处屋顶上的苏祁已经盯着夏雪儿房间那扇烛光幽幽的窗看了许久,克制住想下去亲自查看一番的冲动,站起身欲飞离而去,灵敏的听觉却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一道开门声。绵长而不干脆的“咯吱”声,透露出开门人的小心翼翼,却在这死寂的黑夜显得格外刺耳。
定睛看去,一紫衣姑娘跨步走出房间,只站在廊下抬眼看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目光炯炯。虽然相隔甚远,苏祁依旧感觉到了四目相对时的熟悉感,是香兰!
“师兄。”
苏祁微微点了点头,看着已然落在面前的香兰,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不禁于心中嘲笑了自己一声,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只看香兰的神情心里就早已有了答案。
“傍晚时太医来看过,小姐也服了药,现在情况好多了,你不用担心。”香兰知道苏祁深夜站在这儿肯定是因为心里放不下小姐的伤,贴心的安慰到。
听了此话后苏祁松了口气,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一半,还有一半,估计要一直悬着,他也早习惯了这样的牵挂。
“可有说是何原因?”
“哎~还是老样子!”
香兰叹了口气回答道,随后从袖袍中掏出两张纸递予苏祁,交代到:“这是两张药方,劳烦师兄拿回去给张师兄看一看可有何不妥之处。”
苏祁接过药方,打开来看了一眼,一张龙飞凤舞,一看便知是出自太医之手,而另一张字体娟秀,不只是何人所书,疑惑的将目光投向香兰,香兰却没有开口解释,只是耸了耸肩,似乎不想让他知道,又或者没有说的必要。
“哦,还有,”翠竹一拍脑袋,差点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既然遇到了苏师兄,那也省的她再跑一趟幽冥谷了!再说了,现在小姐被封了经脉,身边时常得有个身手不错的人跟着,她也不放心离开。于是说到:“下午竹瑄少爷刚来告知小姐,登仙楼没事儿了,荣叔也很快就可以放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荣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可听竹瑄下午说话的口气,似乎是这事是皇帝在咬着,也不知道沐飞扬是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这么快就有了松动,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一桩。
苏祁听后眼中有明亮的光,却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点点头道:“知道了。”师妹办事他从来都是百分百信任的,虽然这事比想象中的要快了不少。
师尊在知道了师妹一个人冒险回城的事情后大发雷霆,担心的不得了,但在众位师叔和师兄弟的劝解下最终还是忍住了潜伏进来的冲动,现如今整个谷中严正以待,只看事态发展的方向,而自己因为实在担心师妹便去求了师尊,不想师尊也正有同样的想法,他老人家迫于身份得坐镇谷中,而自己却是可以偷偷溜进城来的,反正也没人认识这张脸!现如今得知了这个消息,应该第一时间告诉师尊的!
临走前还不忘嘱咐香兰道:“我来过的事千万别告诉师妹。”
“为何?”
香兰不解。正在小姐有难的时候,苏祁师兄就突然降临了,英雄救美这不是好事一桩吗?小姐知道后心里定然是会感动的,对苏祁的好感也会加深,这不是目前正需要的吗?为何还不能告诉她?!
然而,苏祁只是轻轻说了声:“不想让她生气。”接着便飞身离去,只一瞬间,已经不见了人影,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师妹在离开桃园时特意交代了张师兄看紧了自己,而自己也答应了她会好好的,可现如今自己不仅瞒着张师兄偷跑了出来,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进了夏府,虽然没人看见,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可师妹知道后不免又会担心上火,已经够苦的了,又何必再让她知道后白白生气呢?!
香兰不知其中缘由,只朝着苏祁方才站的地方努了努嘴,一声叹息不自觉溜了出来。
从前小姐的身手毫不逊色于她,她待在她身边,与其说是保护还不如说是陪伴更为合适。在这鱼龙混杂的帝都之中,她们从不在意来自外界的困扰,也不担心躲不掉的挑战,无论是何,两人均能一起面对。她们的搭档,是能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是过命的交情!
可是从去年开始,这种感觉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从前无论是何事情,只要她决定了,她都能陪她一起去做,毫无顾虑。而如今,小姐不仅行事瞻前顾后,没了往昔的干练和果断,而且好些时候宁愿多走很多弯路也不愿吩咐她出手,是不信任了还是怕失去?!
就拿白伊宁一事来说,做了那么多坏事小姐还能容活得如此长久舒适,简直就是个奇迹!
也不知小姐她到底在迟疑些什么?!
想不通,猜不透。那双眼再不似从前般清澈,深沉、宁静的仿佛山间那一汪老潭。索性什么都不想,也学苏祁师兄,坐在这屋顶之上,安静的看会儿星星。
多好的夜色啊!一轮明月悬挂于九天之上,和群星为伴,与暗夜共舞。星光如棋子般散落在黝黑的天空,夜风徐徐而过,吹散了云,却吹不散这成群的星,吹不散这皎洁如水的月光。
只是略微清冷了些……
也不知过了多会儿,原本亭亭玉立的女子,此刻已是仰面躺在屋顶之上。双眼紧闭,安宁得像是一尊有着曼妙身姿的雕塑,若不是均匀的呼吸使得静止的的空气微微颤动,任谁都不会发现这儿还有一个活物!
突然间,香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明亮的眼眸瞬间变得清冷而又美艳,眼光紧紧追随着方才从头顶掠过的白鸽,像是要用眼神将它击落似的。而那白鸽似乎也感受到了下方浓烈的杀气,自知危险靠近,迅速的转了个弯,扑闪着翅膀逃离了这个不详之地,优雅的身躯滑过天空,像一条线射向远方,最终消失不见。
香兰眯着眼睛回转过头来,看向了夏府的某个方向,方才白鸽飞出的地方,眼中充满了不可捉模的颜色,似乎是兴奋,又似乎很平淡。
“白伊宁,这可是你自找的,小姐优柔寡断,可不代表我也会心慈手软!”
口中呢喃着,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狠色。那发光的眼神似乎要将这黑夜撕裂开来,就连月亮都躲到了云朵后边。
主子受辱就是奴才的无能,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但香兰却十分赞同。她没有卖身契压在夏府,与夏雪儿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主仆,可这么多年来跟随其左右,见过她提剑驰骋江湖,扬名天下,也见过她乖巧可爱,绕父膝前,唯独没有见她受到这般委屈,既说不出口又不能还手,可谓是窝囊至极!她此话不是说夏雪儿窝囊,她的善良她能够理解,只是这口气自己无论如何是咽不下去的!
江湖人可以什么都不要,唯独不能不要了这一身的骨气!
又是一阵鸟禽飞过夜空的声音,香兰迅速回过神来,一双凌厉的眼眸追声而去,又是一只鸽子!
灰色的鸟翎张扬而又压抑,似乎浑身都透露着一股暗黑的气息。香兰凝视着那向西南方飞去,越来越小直至完全隐入黑暗消失在视线之中的鸽子,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不自觉的咬紧了唇,紧蹙起了眉头,一阵不安浮上心头。
她虽未看见那信鸽由何处飞来,却也知道那不是白伊宁放飞的。因为那鸽子浑身所带的气息是与先前那只完全不一样的,即便是将它比喻为来自地狱的使者也一点也不夸张!
伴随“啪啪啪”拍打翅膀的声音之外还有一阵“嗡嗡”声,香兰知道那是鸽哨特有的声音。
养鸽人喜欢在鸽子的尾翎处挂上一个制作精美的鸽哨,鸽哨的造型和用料都是多种多样的,最常见的乃是用苇、竹和葫芦做成。当鸽子从远方归来时,由于哨口受风角度不一,哨音也会有强弱轻重之别,尤其是鸽群在向左向右轮番回旋的时候,声响的变化更为明显、悦耳。鸽群偶尔自高而降,一落千丈,会突然哨声齐喑,倏乎哨音又复,停顿处令人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欣赏哨鸣蓝天是养鸽者和聆听者共同的乐趣,而这也是富贵人家闲来取乐的一种方式。
只是现在已是快到子时,谁会放着深更半夜不睡觉起来放飞鸽子,只为听哨音的?而且这鸽子放飞的时间也太过于碰巧了,就在白伊宁之后没有多久。香兰不禁想起了近日来身边发生的种种。
到底是谁?
眼睛始终紧盯着鸽子消失的地方,那是群山环抱的西南方向,虽然早已看不见那张扬翱翔于苍穹的身影,却似乎依旧能听得到天际那嘹亮的哨声,霎时间只觉得风声鹤唳。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有人欢喜,有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