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皇阿玛初与我们念这句话时,是我十四岁那年,那时,我还是一个年轻气盛、不知所谓的莽撞少年。听见这话时,我甚是不屑,心道不知又是哪个酸腐儒生拈来的破句子,只是瞧着皇阿玛看中,不曾说出来,倒是一旁的十三哥叫好不迭,虽然他不过大我一岁,行事却大为不同。我与十三哥两个虽然不对付,但我却知,他若叫好,那便是真的觉着好,并不是为了讨皇阿玛的喜欢,他倒也向来不缺这个。
现在想来,这句话中有半句倒像是形容若鵷,也许面冷,但却心热。从竹箢到若鵷,从一个不起眼的秀女,到储秀宫良妃娘娘最喜爱的侍读,到乾清宫最得皇阿玛意的女官,再到康亲王府的小格格,她的身份一路`升上去,她却好似不费吹灰之力。嫉妒的、欣慰的、淡漠的……各种眼光,各种心思,我是开心的,因为我知道,如此,她与这里便愈来愈月兑不开关系了。
第一次见着若鵷时,她不过是个身量未足的黄毛丫头,不高的个子,一双眼睛却是活的。彼时,她还是扎库塔·竹箢。不过兴起,便翻天覆地地寻她,皇阿玛疼着,额娘宠着,从未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可她,却好似蒸发了一样。如此经年,再见她时,才蓦地发觉,自己早已记不得她当初的样子,不过执意相信自己无不可为。
不是非她不可,偏偏,是十三哥!与我抢额娘,与我争皇阿玛,连四哥待他都比与我亲,明明我才是他的亲弟弟!只要皇阿玛的旨意未下,哪怕那串手珠戴到了她的腕子上,我也能让她再原样儿取下来。
结果,她两样儿都没要,比之退掉的手珠,我这方玉镯倒是更不济,竟是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原来她一再推却,是心里有了八哥。云谣是如此,她也一样,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欢八哥!
这一顿板子,我已不知是为谁挨的,或是为她,或是为自己。大婚之夜,我在喜宴上游走,不顾小李子的劝阻,凡是敬酒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到底是酩酊大醉。一路由人扶着进了新房,我迫不及待地挑开喜帕,却怎么也认不清眼前之人的样貌。那双眼睛呢?那双我寻了竟是有两年之久的眼睛哪儿去了?那本该是出现在我的洞房夜!
一怒之下,我拂袖而去,撇后那一屋子的呼喊声胡乱迈进了个屋门。希望我好?希望我好,为何还要退回我的镯子!那几日,我在府上如同个混世魔王,唬怕了府里头的人,可转身再见她时,先前的信誓旦旦竟全都忘了,只生出股子亲切。她是黄毛丫头,我却已是娶了亲的人,何必同她孩子般置气?殊不知,那时自己才是孩子脾气。
许是因着这顿板子,与她的关系倒是亲厚了许多,头一次惹得十三哥侧目,如此,我便愈加得意,往她那跑得也勤了,诸事也愈加上心了,而这些,却在不知不觉中,从刻意为之变成了一种习惯。
那些调皮捣蛋的纯粹日子,在那一夜戛然而止。
宴请朝鲜来使的酒席着实无趣,倒是场上那一支舞引住了我的注意,不曾见男人跳舞,场子边上的彩灯也颇为新奇,尤其跳舞的女子身上莹莹发亮的不知是何物。偷偷找了个空当,我溜出了宴席,想要知道这些个怎么来的,直接问竹箢便是,这哪一样不是出自她的玲珑心思?
抓了两个宫女,问出竹箢的位置,瞧见她穿着件儿大红的衣裳,扣儿也没系,不伦不类的,我才要上前笑话笑话她,不料她竟一甩水袖,唱起了小曲儿。
我不大爱听戏,但额娘偏好这口儿,因而也瞧得出竹箢这身段唱腔拿捏的有几分内行的意思,心下不解,她阿玛为人一向古板,倒是肯请师傅来教自个儿的女儿唱戏?八成是这丫头陪着额娘听戏时,偷学来的,一想到抓到她个小辫子,想到那丫头一脸不肯就范偏又无可奈何咬牙切齿的样子,我心里头就舒坦,甚至是迫不及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我定住了步子,盯着竹箢瞧了半晌,相识三载,我头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起她来。仍是那双眼睛,眼波流转间,软言媚行,明明罩着最鲜艳的色彩,却透着我最陌生的悲怆凄凉。打从与她第一次相见,狡黠的,泼辣的,从容的,恬静的,伶俐的……她的样子见了不少,可每一种都是生机勃勃的,从不曾如今次般,一沉眸便黯淡了几乎所有神采。
我没上前喊住她,瞧着她月兑下衣裳,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像是做了场梦,恍惚的不真实,直到第二日从侧福晋舒舒觉罗氏的屋里头醒来,仍是觉得在梦中一样。
穿戴齐整进宫,我有些不敢踏进乾清宫,害怕见着她,一如害怕昨夜的梦魇。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一从皇阿玛屋里头退出来,便同她打了个照面,我明显得感觉到自个儿的身子一瑟缩,胆怯得让我自个都恼自个。竹箢依旧与我言语刻薄,我却失了往日的反驳,倒是令竹箢一怔。见她盯着我瞧,我差点就要抬腿逃开,却觉手上多了件东西——竹箢的帕子。
“擦擦吧,瞧你这汗出的!”她白了我一眼,状似不经意道,“身子不爽落,告假就是了,何苦硬撑着,又不是铁打的身子!”
“十四弟你这表情,好似见着了脏东西一般,怎么,怕竹箢把你吃了不成?”十三哥也从屋里头出来,调笑道。
竹箢捶了十三哥一拳,哼道:“我是妖精还是鬼魅,竟有吃人的本领?”见十三哥笑得咳了两声,竹箢从随身的荷包里递过去一个纸包,道,“喏,你要的花茶,我又加了点薄荷叶,几泡皆可,淡了,就把渣子倒掉便是。瞧瞧你俩,多大的人了,不知道大冬天的要仔细身子吗?一个个儿的不是冒虚汗就是咳嗽的,实在惹人厌烦!”
“还敢说咱们?不知道自个畏寒,这大冷天儿的不多穿点,那些个裘衣皮子都当摆设儿使得?”十三哥皱眉道。
瞧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我突然明白过来,不是竹箢变得陌生了,而是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她,这么些日子了,我所知道的她,都是她展现在我面前的样子,我读懂了她的脸,却没瞧见她的心。我在她身边充当的角色不过是一个玩伴,从不曾为她做过什么,哪怕那次挨板子,也不是完全为了她,而十三哥……不得不承认,他比我强太多太多。
当我真正开始想了解她,我才惊觉,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又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第一个认知,便是她对八哥的态度,一直以为她心里的人是八哥,可一旦上心了,不用我琢磨,便一眼就能瞧出她对八哥的排斥,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内疚?
不是八哥,不是十三哥,亦不是我,她心里头装着的到底是谁?又或许,她心里头装着的远不止一个人。宫里头,府里头,最不少见的便是女人,真心的女人不难见到,可那些“真心”仅是对她们中意的男人,竹箢不同,她真心真意地愿意每个人好。
她排斥八哥,却为了八哥八嫂的和睦,私下受了八嫂多少委屈,八嫂那般凌厉的人,有时连男人都受不住,她却偏偏都承了下来,却半分不肯让八哥知道,是因为她眼中的那抹愧疚吗?她对八哥又有何亏欠?
还有九哥,九哥一直不喜欢竹箢,这一直让我不得其解。九哥虽面冷,但不曾对谁有过敌意,偏偏对竹箢,每每遇见,厌恶分明。可虽如此,九哥家的二丫头落水时,她没有犹豫半分,便跳入冷水救人。不邀功,不领赏,一回岸边就把孩子交给了赶来的嬷嬷女乃娘,而后悄悄走开,自个却是病上加病,烧了三日。
她为十哥斥责碎嘴宫女的那一番言辞与之后一个人时突然而至的脆弱掉泪,她为良妃娘娘跪了两天一夜却顾不得良妃娘娘是宫中无人敢触碰的皇阿玛的大忌,她为我承受的额娘的冷眼相待,她为了十七弟的彻夜赶工,如今,她又为十二哥与毓蟾情愿挨板子。
她似是冷眼旁观,庄子是圣人,若鵷终究不是。她放不下的太多,做过的不让人知道,可是个明眼人,就能瞧见她的真心,对她再好,都是她应得的。就像这一次的板子,真真切切,结结实实,都是为了她。因为,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