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和陈婆一起从宁夫人那里出来,陈婆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晚上你去我那里坐坐,我打一角酒咱们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月华瞅着陈婆的样子,知道她要和自己说事儿,笑道:“也好。”
月华去陈婆家里也有两三回了,一直没有见过陈婆的儿媳妇,月华跟着陈婆到后院找她的儿媳妇才第一次见她。
陈婆的儿媳妇把军生放在一个竹床上,竹床四周是半人高的栏杆,小孩子自己在里头玩不会掉出来,她则拿着锄头锄地。
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粗布上衣和灰蓝色的土布裤子,脚上一双草鞋,为了做活儿方便,没有系裙子,微胖,头发略微有些干枯发黄,头发盘成一个发髻包在一块土黄色的头巾里,插着个粗银簪子。
她听见人声,回过头来,五官平整,相貌周正,粗手大脚,兴许是因为干活儿的缘故,脸色看起来很健康红润,标准的农妇模样,她看见有人来木讷的笑了笑:“娘,我不知道你这早晚回来。”
陈婆皱了皱眉头,抱起孙子,把刚刚在军营门口买的米糖塞给孙子,对儿媳妇呼和:“去口子上打一角酒,整治一桌菜出来,我要请人吃酒。”媳妇似乎很怕陈婆,连忙扔下锄头,在园子里晒衣服的栏杆上取下自己的裙子系上就去了。
“家媳只会埋头干活儿,上不得台面,家里里里外外都得我,也不知道我去了……这娘俩该怎么办,我相信有这个婆娘在,饿是饿不死的,就怕军生跟着这个婆娘以后没出息。”
“有个勤快能干的媳妇别人巴望都巴望不来的,我看你身子骨健朗,必定高寿。”
月华看陈婆这个院子。
陈婆的院子不大,后院靠着山,院子周围的篱笆还上种着南瓜,南瓜藤儿爬在篱笆上,小水池子里能看见几条斤把重的鲤鱼来回游动,水池子上面还驾着葡萄架子,结了葡萄不过还没有长成,看着长势很好。鸡舍鸭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鸡粪鸭粪堆在角落里,干净利落,后山的缓坡上还开辟了几溜儿狭长的菜地,月华从小被拐入宫,不认识地里的菜蔬只认得其中一个种着苞米,另外几个不认识,但是长势都很好,显然打理得很用心。
“但愿吧!我这媳妇除了木讷些,别的还是没得说的。”陈婆笑道:“人啊!哪有十全十美的,真是那种主意多的也不会这样勤恳老实,早再嫁了,不可能守得住的。当初家里那么艰难就连她娘家都来人了,她还不肯走,一定要给我死去的儿子守着。”
“您是个明白人。”月华笑道。
月华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听说过做人家的儿媳妇难,做人家媳妇的自己不能上桌吃饭,菜上了桌,孝敬公公婆婆,伺候完丈夫孩子还有小姑子之后,自己一个人躲在灶台边上巴拉两口饭菜,等他们吃完了再上去撤了桌子。
这陈婆的媳妇做好了饭菜不敢上桌子,自己乘了一碗饭,正准备端了饭碗,抱着儿子去厨房被月华叫住了。
只听月华笑道:“我跟陈婶子熟络,不是外人,你在桌上吃不打紧的,厨房没菜,你如此辛苦的整治出一桌子饭菜,好歹自己吃两口。”陈婆的儿媳妇很怕陈婆看了一眼陈婆,不敢说话,陈婆笑道:“你今儿就坐这里吧,你这个样子倒好像我难为你似的。”
陈婆的媳妇这才坐下,她到底儿还是不敢坐,一张椅子只坐了三分之一不到,右边**都没挨上凳子,右手还端着饭碗,左边**支撑着整个身子的力量,偏生左大腿上还坐着孩子,也不知道她这样舒不舒服。
她用木勺子舀了点儿汤汁和菜拌了拌喂孩子,孩子坐在她身上总是动来动去的,她还得时不时的放下勺子用另一只手拉着孩子,好容易喂完了孩子,把孩子放在四周有围栏的竹床上。
自己吃饭的时候更加小心,侧着身子坐在角落里,巴拉米饭,自己面前的菜夹两筷子,月华分明看见她面前的菜只是一盘凉拌红薯藤儿。
月华心想,若是以后她成亲,有了婆婆只怕也这样。
这个世道对女人太坏,没出门子,娘家不嫌弃你是个拖油瓶的赔钱货还能对你好点儿,嫁了人就跟泥巴一样,只有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婆才有好日子过。
月华伸手夹了一筷子猪耳朵放在她碗里:“我看这个好,你吃两口。”月华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她如今的日子还不如陈婆的媳妇,纯粹觉得一桌子吃饭,只许你吃藤儿我吃肉没这个道理,凭什么我做的菜我自己不能吃!
陈婆的媳妇慌忙的接住了,口里不停的说:“你吃!你吃……我吃我的就好。”
陈婆看在眼里只笑了笑。
陈婆的媳妇匆匆的吃了饭走了,饭桌上只剩下月华和陈婆,陈婆替月华倒了一盅酒笑道:“我看你刚刚都不怎么喝酒,这就跟清水似的,不碍事,不喝酒也将就着陪老婆子喝几杯吧。”
“会倒是会,不过以前在宫里喝得少,酒量很不好,吃两杯就醉了,不敢多喝,你若想想喝,我倒是可以陪着,只怕不能陪着您尽性。”
月华其实酒量很好,她不肯喝酒是因为她喝酒上脸,才喝几杯脸就红彤彤的跟个关公似的,有碍瞻观,再者以前宫里就有那些心思不正的太监喜欢灌宫女酒,等你喝醉了,上下其手,月华对外宣称自己不会喝酒,从不肯多喝,渐渐地养成习惯。
“我平日也不喝,只偶尔喝两杯,不碍事。”
三杯酒下了肚才好谈事情,只听陈婆说道:“今天你也看到了,不必介怀。”
月华凝思道:“人各有命,我们天生穷苦的人只好自己挣命,比人家勤快才能活的更好,我原先还有些侥幸心理,以为到了这儿能拣点好运,过上好日子,是自己太浮躁了,还是得脚踏实地才行。”
陈婆酒量不好,这会子有些微醺,她或许根本就没有听月华在说什么,只听她说道:“宁夫人的脾气不好,你只好担待些,不过她这个人是个重情谊的。
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我老婆子有手有脚有脑子,为什么要跟着她!
当年我一个人带着怀着孕的媳妇和女儿,我的日子多难熬,我记得军生出生的那年冬天,刚打完仗,田地的粮食毁了一大半,到了冬天没粮食吃,全家挨了一天饿,我死了也不能让陈家的血脉饿死,我如何对得起陈家人。
我娘家就是宿县山里头的,我跟我家二妞子一人挑了一个箩筐,到山里去,家家户户挨个敲门乞讨。
山里的,彼此都沾亲带故,人家看见我本就死了丈夫,如今儿子也死了,可怜我,大家都没吃的,每一家还是给我一个大南瓜,一瓜瓢晒干的南瓜条,讨了一天的饭,一人挑了一担南瓜回去,靠着这个过了一个冬天,也是那年冬天军生出生。
后来我都在想,要是那年冬天熬不过去怎么办!
我当时就想,我要养活这一家子,以前打仗的时候我跟着宁夫人的部队挖过战壕,去找宁夫人让她给我找点儿是做,宁夫人给点儿钱我贴补家用,这一二年间日子才好过些。
我跟你说,我是年纪大了,不像你们想得长远,只求一家子乐乐呵呵的,孙子长大成人,取个媳妇。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宁夫人脾气不太好,跟着她前途也不广,但是她到底是都尉夫人,不可能一辈子不回都尉府,到时候肯定差不离。
她是个实心人,只要你好好跟着****不会亏待你。不瞒你说我的女儿二妞子嫁了个土舍就是她做得媒。要不人家也不会看上我家闺女儿。
我跟你说,什么名利地位都是虚的,老婆子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你忍着宁夫人的脾气,她实心的,只要你好好跟着她,到时候你的日子也差不了的。
她的话儿你就听着,别在意,我看你走的时候心情不太好,特特的嘱咐你,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这都不是事儿。”
其实今天宁夫人的态度月华压根儿就没生气,她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宫里碰到的比她傲慢多了去了,她每次都为人家一点儿态度不好就生气不得气死。
她沮丧的是按照现在的形势,将来的日子可能会很艰辛,未来估计还有一大段路要走。
不过陈婆能说这些话她心里还是挺感激的,月华觉得陈婆这样圆滑通透的人搭配宁夫人这种刚强高傲的脾气倒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