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名满京(上) 第三章 天真的梦境

作者 : 回香

温慕仪作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九岁那年,回到了还是懵懂天真、快活无忧的孩提时光。

那一年的年节,因为她把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玲珑配打碎了,被罚闭门思过,连她最爱的上元灯节都不许出去,她觉得母亲甚无道理,信物碎都碎了,也已经拼不回去,自当作罢,奈何母亲就是看不明白,她只好在哭天抢地之余腾出空来好心分析利害,结果不仅是继续思过,还暂停半个月点心,让她很是无奈。

当晚,她幽怨地隔着花木扶疏看着姨娘们把打扮得粉女敕可爱的妹妹们抱上马车,差点再度当场大哭。

侍女们见她不悦,都使出浑身解数来逗她开心,谁知反倒惹恼了她,被齐齐轰了出去。等人都走尽之后,她无精打采地趴在自己庭院中的石桌上,瞪着桌上的花纹致力于把自己搞成斗鸡眼。

那时候的她最喜看各式笔记小说,其实这种东西本不是她这样身分的女子可以翻看,但族中长辈一着不慎,为她选择傅母时挑中了外表严厉、内里恣情随性的余夫人,她就在余夫人的庇护下看遍府内藏书,导致小小年纪便对风月之事大为了解,为以后九曲十八弯的情路奠定坚实基础。

那时的她虽然岁数小了一点,但是见过她的人都称赞她玉雪可爱,日后定能艳压群芳,而按照大多数传奇的惯常套路,美人失意落寞的时候就该有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从天而降、趁虚而入、趁火打劫、最终掳获芳心抱得美人归等等,故此,这个前来掳心的英雄出场得很威风。

她居住的芜园植了十八株梅树,俱是精心培育的名品,此刻凌寒而开,疏枝缀玉、粉白碧艳,煞是动人,微风送来阵阵梅香,冷冽清幽、勾人心魂,那个白色的身影便是在这缤纷花海中凌空而现,一脚蹬上树干,转眼间便翩然立在她面前,他眉目英挺、身姿颀长,清冽的眼眸中似乎浸了水一般,倒映着天上的盈月,双手抱臂看着她这小女孩,一副救世主的姿态。

她面无表情地看看眼前笑得轻佻张狂的锦袍少年,再看看簌簌而下的缤纷落英,慢吞吞挤出一句,“采花贼。”

虽然料到她不会有什么好话,但这头一句就让少年吓到了,他大惊失色道:“什么采花贼,妳打哪儿听来的?”

她指了指满地花瓣,“证据就在眼前,你还不认,辣手摧花贼,可惜了我一株上好的金钱绿萼。”

少年无力地扶住额头,“余傅母又让妳看了些什么乱七糟八的东西?早跟妳说了,书没读好就不要瞎用词,妳知道妳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少女眨眨眼睛,黑亮亮的眸子一派无辜,“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少年顿时被这样的眼神撩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大怜爱地捧住她的脸,“咱们不提那个了,四哥哥是特意来救妳出苦海的,怎么样,够意思吧?”

本以为会受到她的一阵感激,哪知眼前的小泵娘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当然得来救我,我好不容易才把下人们都支开,你要是敢不来,我就告诉母亲,说她的玲珑配是被你弄丢的,那些碎片是你伪造的,我才不当你的替罪羔羊。”

少年被这赤luoluo的威胁伤害了,“阿仪,妳如此对四哥哥,就不怕四哥哥会伤心吗?”

她摇摇手指,“你脸皮那么厚,才不会伤心。”说着便费力爬到石凳上站好,张开双臂,“来,快抱我逃出去,要是再迟,灯会都要结束了,到那时我就真的饶不了你。”

月光下,少年看着嚣张得意的小女孩,轻轻叹口气,弯腰抱起了她小小软软的身子,她温暖的小手环住他的颈项,两张如玉面孔挨得很近,女孩对上他的秋水眼眸看了良久,终于抿起粉女敕的双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如同带露玫瑰一般,令他瞬间失了心神。

那是十六岁的姬骞,和九岁的温慕仪。

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徜徉其中时并不觉得难得,只有当流年逝去、过去美好不再,才会知道曾经的一切是多么可贵。

那时的温慕仪不曾预料到自己与这个少年以后会是如何生死纠葛,不知道这个梅花盛开、华灯十里的夜晚将是她一生中最后一个快活的夜晚。

此后万般,面目全非。

她抱着他的脖子,看他带着自己跃过梅海、飞过碧湖,转眼便从四墙高高环绕的庭院到了灯火辉煌的珑安街上。

珑安街是京城煜都最繁华的街道,道路尽头直达皇宫正门,此刻街道两旁都挂起了一盏盏或华贵或精巧的花灯,灯盏相连,辉映成趣,如九天星光全都坠落凡世一般。

温慕仪捶打姬骞的肩膀,命令他把自己放到地上,然后兴高采烈地四下张望。姬骞担心人潮拥挤会冲散了他们俩,坚持要牵着她的手,她有求于人,不得已只能含恨被他占了便宜。

四周不断有人朝他们投来打量的目光,这也难怪,姬骞容貌俊逸,今日又是玉冠束发、鹤氅加身,越发英姿卓然,而他身旁的温慕仪大约与他的胸口平齐,身上裹一件白狐斗篷,精巧莹润的小脸藏在雪白貂毛滚边的风帽里,一双流光璀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整个人如世外精灵一般惹人喜爱。这样的一对走在外面自然是十分引人注目,好在两人都习惯了受人瞩目,也不觉有异,步履从容。

只是,当这些目光中的好奇打量少了、灼热倾慕多了之后,她终于别扭地松开他的手。

他奇怪地看过去,“怎么了,看中什么灯了吗?”

她皱着一张小脸,“不是,我只是受不了那些姊姊们如狼似虎的目光。”

他怔了怔,举目四顾果然看到很多云鬓玉颜的少女都朝自己投来爱意绵绵的眼神,对上他的视线又都低下头,一副娇羞万千的模样。

见状,他扬眉一笑,顿时如万千光华敛聚一身,周遭光景尽都淡去,只看到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然,许多原本对他没有意思的女子也都看住了眼,不知不觉红了双颊。

温慕仪见他不仅不加收敛,反而越发招蜂引蝶,不满地嘟起嘴,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几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随后扯了扯少年的衣角,她换上甜甜的笑,软糯娇媚地轻唤一声,“夫君。”

正四下放射秋波的姬骞闻言一个踉跄,差点就在美人注目中摔倒在地,连忙勉强镇定心神,就看到一脸天真的小泵娘眼中有隐隐的揶揄和戏弄。

暗自咬牙,他决定这次回去一定要和余傅母好好谈谈,再让她这样教下去,自己以后不被折腾死才怪。

偏偏温慕仪还不依不饶地撒着娇,“夫君不是说要带妾身去放河灯吗,怎么还在这里不走呢?妾身想要放河灯啦。”

她的声量不低,四周一些靠得近的美人已经听到了,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身姿颀长的姬骞和一团稚气、打扮得跟小雪球一般的温慕仪,刚才看他牵着她,还以为是妹妹,怎么竟然是个童养媳。

姬骞的额头上都渗出汗了,可自幼接受的教育却让他不能落荒而逃,只得保持着抽搐的微笑,在众美人的复杂目光中尴尬离场。

到了僻静处,他一把抱起温慕仪,把她举到和自己视线齐平处,“温家姑娘,妳方才乱叫些什么?”

温慕仪态度强硬,“我又没有乱叫,你难道不是我未来的夫君吗?人家不过叫得稍早了一些而已。”顿了一顿,又故作恍然大悟状,“莫非……莫非你竟不打算娶我?你要背弃婚约,做那负心人?”

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她泫然欲泣道:“从前看戏文里的痴心女子与负心汉,还只当是别人的事情,不想这惨剧竟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身上,真真是苍天无情、无情至斯呀。”

姬骞看着越演越起劲的小泵娘,反倒冷静下来了,他维持着举着她的姿势,把她拉近一些,然后抵着她的额头,云淡风轻道:“我回去就告诉姑母,说妳平日都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口中的姑母即临川长公主,乃左相嫡妻、温慕仪生母。

这个致命威胁一丢出,温慕仪顿时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气恼,“你敢跟我母亲告状,我就告诉她是谁弄丢了她的玲珑配。”

姬骞却不为所动,“随妳,我好歹是皇子,姑母就算生气也不会责罚于我,顶多被教训几句,倒是妳,以后恐怕再难继续看妳钟情的传奇杂谈了。”

她瞪着少年无赖的面孔良久,终是挤出一个谄媚的笑,“瞧四哥哥说的,阿仪承认错了还不成吗?方才是阿仪胡闹,四哥哥大人有大量,还请看在阿仪年幼无知,恕了阿仪吧。”最后一句近乎咬牙切齿。

他点点头,极为同意的样子,愉悦地欣赏着她纠结欲死的表情好一会儿,把她放在地上,拍拍她的脑袋,“走吧,四哥哥带妳去放河灯。”

她却扭头,“不去,我要吃胭脂酥。”

姬骞好脾气地不和刚刚受到伤害的女孩计较,“行,四哥哥带妳去玉满楼吃胭脂酥。”

没想到她竟得寸进尺,“不去玉满楼,我要去雅茗居,那里的胭脂酥混了茶香,别家都没有,而且就在珑安正街,待会儿正好看焰火。”

闻言,他略微迟疑。雅茗居是煜都士人的惯常集会之地,这样的日子定有不少熟人聚集,慕仪年纪虽小,到底是大家小姐,若被有心人瞧见她和自己深夜在外玩乐,着实有些不妥。

正想说派人去为她买来,对上她期待的目光却是心头顿时一软。罢了,这样的日子就顺着她的心意吧,即便胡闹也没什么,要真出了什么事,自己也不是处理不了。

令人意外的是,雅茗居并没有出现想象中那种万头攒动的场景,八个便装打扮的侍卫立在大门口,阻止想要进去的人群,瞧这情形竟是被人包下了。

雅茗居和玉满楼是煜都并称第一的酒楼,随便一餐饭便用资不斐,在上元灯节包下整座酒楼,耗费绝不下万金,就算是煜都最狂傲任性的贵族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温慕仪咋舌之余,不免又幽怨地看了姬骞一眼,感叹自己今夜怕是与胭脂酥无缘了。

姬骞却捏了她的小手一下,“我们今夜真是赶巧了,妳看看那领头侍卫是谁?”

她定睛一看,认出那人正是东宫侍卫头领,沈翼。

还不待他们俩开口,沈翼已然认出姬骞,朝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句话就朝他们走来。

温慕仪连忙拉起风帽上的面纱挡住面容,虽说会让四殿下孤身一人陪着逛上元灯节的,除了自幼和他订亲的温氏嫡长女之外便再无旁人,但表面功夫还是要作的,要不然沈翼想装胡涂都不成。

果然,沈翼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朝姬骞见礼,“四殿下是要上雅茗居用膳吗?”

姬骞笑了笑,目光若有若无飘上二楼,“逛了这许多时候,便想来品杯香茗,不过既然不便,我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说完转身欲走,沈翼却拦住了他,“微臣方才已命人去通报太子殿下,还请四殿下稍候片刻。”

片刻之后,传话的人回来,称太子请四殿下上楼一叙,只是,温慕仪却有些不乐意上去了,既然知道是太子殿下在上面,那么现在这里搞得这般张扬就只有一个解释,她实在不愿意此刻去面对那嚣张挑衅的目光,但现在转身就走也不可能,暗暗叹了口气,她认命地跟着姬骞上楼。

不同于一楼的严密看守,整个二楼只有窗户处坐着两个人,走在前面的姬骞朝着那名玉冠蓝袍的清隽男子行了礼,朗声笑道:“本来是想来寻个热闹,不想竟扰了二哥的清净,是臣弟无状了。”言谈间,目光扫向男子身侧的绯衣女子,神色中带着一股暧昧调侃。

温慕仪看着他这副惫懒模样,暗暗翻了个白眼,然后放下面纱朝蓝袍男子笑了笑,“太子哥哥。”再转向他身旁那个黛眉星目、琼鼻樱唇的美貌少女,“阿黛姊姊。”

万黛只是微一颔首,算作响应,神情间颇有几分傲慢。

温慕仪早有心理准备,对她的态度也不在意,仍是笑咪咪的。

太子瞧了瞧她,笑道:“你还调侃孤,自己还不是携美同游,风流不遑多让啊。”

姬骞告饶,“二哥别取笑臣弟了,这么个小丫头哪算得上美人,臣弟带个小孩子出来玩玩而已,比不上二哥。多日不见,阿黛妹妹真是越发清灵秀致了,臣弟甚感欣慰。”

这话说得无礼冒犯得很,太子却不恼,神情竟有几分喜欢,他朝温慕仪笑道:“阿仪妹妹,妳的未来夫君当着妳的面夸赞别的女子,妳也不气恼?”

她眨眨眼睛,一脸懵懂,“四哥哥说得没错呀,阿仪为何要恼?别说四哥哥了,便是阿仪见着阿黛姊姊也觉得心中甚为欣悦呀。”眼睛转了转,又道:“不过,听太子哥哥你这么一说,阿仪似乎确实该恼一恼的。”说着就低着头,做出思索的样子,然后恍然大悟一般,“不若这样吧,太子哥哥你也夸一夸阿仪,这样就扯平了,阿仪也不用为难了。”

她这话说得一派天真,神情又是那般可爱,太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阿黛妳听,阿仪妹妹这般夸赞妳啊。”

万黛看着她,秀眉轻扬,慢慢笑了,亮如星辰的眼眸带着傲然、得意、不屑以及微微怜悯,红菱般的双唇微启,轻轻吐出一句话,“阿仪妹妹过誉了,妹妹这般天真质朴、纯善可爱,才正如那未加雕琢的璞玉一般,令人喜爱。”

称呼一个自幼受世家门阀教养的千金贵女为未琢璞玉,这般明显的调侃抑或轻蔑让温慕仪在脑中再次演练一个白眼——妳才璞玉、你们全家都璞玉。

温慕仪心头郁闷,偏偏还得摆出一脸诚挚热情的微笑,恍若什么都没听明白,委实憋屈。

街上忽然起了喧哗,伴随着一声轰鸣,一百零八枚焰火同时冲上夜空,绽放出无数炫目的图案,璀璨光华将珑安街映得恍如白昼,所有人都望着天空,脸上带着赞叹和沉醉的微笑。

太子也看着天上的焰火,笑道:“世之瑰丽震撼之观,真是层出不穷,前些日子尚觉人世乏味,此刻看着这么美丽的景象,方知人生精彩远远超出你我想象,但如此美景却是稍纵即逝,若能将这片刻的美丽留下、永远拥有,该多好。”

姬骞凝视着一朵朵壮丽绽放又迅速消失的焰花,笑意温和,低声重复道:“是呀,能永远拥有该多好。”

温慕仪与万黛对视一眼,彼此唇畔笑意盈盈,只不过一瞬就又各自移开目光,看向天空,两双清亮美丽的眸子里倒映着满天绚丽,眸光如水轻漾,天空的璀璨光华也在眼中荡漾,遮住了底下的复杂情愫,什么也看不分明。

温慕仪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斜阳西照,穿墙过院,投下光影重重,寝殿轩窗半开,隐隐可看到远处的连绵山色。她平躺在床上,意识有些模糊,恍惚似还在梦中。

那一晚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那样的好时光,她本以为早忘了,却在不期然间与回忆狭路相逢。

为什么会梦到那个成为她一生分水岭的晚上呢?

她想起梦中小小的自己,一身雪裘,如粉如玉,站在似九天瀑布般的花灯下抿唇而笑,琉璃般的眸子里光华流转。

是“妳”在提醒我吗?为了提醒我,不要忘记是谁让“妳”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纤手下意识攥紧,触手是冰凉丝滑的锦缎,这不是她亲自挑选并吩咐铺在椒房殿卧榻的极品雪缎绒毯,四周的陈设也全不是她所熟悉的,难不成姬骞挟怨报复,把她迷晕干脆卖了了事?

拍拍脑袋,她努力摒弃这个奇怪的念头,想起自己昏迷前无意间闻到的那缕甜香,心中好奇他用的是何种迷香,效用如此神速,若加以改进,说不准就是安神上品,得找个机会好好讨教一番。

许是听到殿内的声响,外面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娘娘,您醒了吗?”

这声音陌生得很,不是瑶环、不是瑜珥,也不是身边任何一个有资格为她上夜的宫女,心头一时千回百转,面上却只是懒懒一笑,应道:“醒了,进来吧。”

纱帐被挑起,一名著女官服饰的宫人领着八名宫女鱼贯而入,候在两侧等着为她理妆。

她躺在床上没动,展开右手悠悠打量着纤长的玉指,朝站在最前面的女官淡淡道:“妳叫什么?”

女官应道:“回娘娘,奴婢名唤莫蝉。”

温慕仪点了点头,“莫蝉,妳是这儿的掌事女官?”

“是,这段日子由奴婢负责伺候娘娘起居。”

温慕仪轻笑一声,半撑起身子,终于赏脸看向莫蝉,“妳负责?妳拿什么负责?以妳的身分,根本连近身伺候本宫的资格都没有,遑论做本宫的掌事女官。”

宫中规矩,长秋宫内但凡可以入殿服侍皇后的宫女最低也是四百石俸禄,身分最高的掌事女官俸禄高达一千二百石,而她观莫蝉的服色便知,莫蝉不过才领二百石俸禄。

面对这样的奚落责问,莫蝉神色不变,只是颔首避开温慕仪的凌厉眼神,不卑不亢道:“娘娘说的是,奴婢身分低微,本不配服侍娘娘万金之躯,然奴婢已是此间位阶最高的宫人,还请娘娘事从权宜,委屈几日。”

温慕仪冷冷打量莫婵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方淡淡问道:“此为何地?”

“茂山温泉行宫。”

温慕仪一听就明白了,果然,不把她从皇宫里弄出来,怎么钓鱼儿上钩?

“本宫来过温泉行宫那么多次,怎么从未到过这里?”

“回娘娘,这是行宫后山的离止殿,地处偏僻,娘娘尊贵,想来不曾涉足此间。”

后山?

是了,作戏自然要作全套,自己的行迹越是诡秘无踪,对方越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温慕仪看着莫蝉一脸恭顺,觉得她那装模作样的表情真是像极了自己,暗想姬骞故意找个跟她性子这么像的人过来,不会就是刻意为了讽刺她、让她不自在吧?

“他的名目是什么?”这话问得隐晦,也很不客气。

莫蝉顿了顿,仍是如实答了,“陛下怜惜云婕妤失子悲痛,特带其至温泉行宫浸汤散心,聊以抒怀,贵妃娘娘携叶昭仪、静昭容、姜婕妤、李美人等随侍。”说着就觑了觑温慕仪的神色,补充道:“皇后娘娘凤体微恙,留于宫中休养。”

温慕仪没理最后一句,只是轻嗤,“江氏小产尚不足半月便要来浸汤,也亏陛下想得出来。”

莫蝉对这样的不敬言辞恍若未闻,颔首低眉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温慕仪扫她一眼,有些厌烦,“行了,既然都来了,便为本宫准备汤泉沐浴吧。”

“是。”莫蝉应下,随即轻声吩咐身后宫女下去安排皇后浸汤事宜,回头便瞧见原本懒怠在榻上的皇后已起身坐到妆台前开始理妆。

一头长发如黑瀑一般披在身后,越发衬得她肤白如玉,真真是眉目如画,只是那样美丽的面孔此刻却满是冰凉的怒意,配上那世家贵女的凛然倨傲,让人瞥一眼便不敢再直视第二次。

负责梳头的宫女许是被温慕仪方才的言行吓着了,心神不定之下力道不准,竟硬生生扯下她几根头发,温慕仪黛眉紧蹙,吃痛出声,那宫女顿时软倒在地,不住磕头道:“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

“妳是该死。”温慕仪淡淡道。见那宫女闻言,顿时面色煞白,她又轻描淡写吩咐道:“拖下去,杖责二十。”顿了顿又道,“须得当众行刑。”

周围众人都下意识把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在众人的注视中,莫蝉神色未变,“没听见娘娘的吩咐吗,还愣着做什么?”

随着她一声令下,便有宫人从外间进来,那宫女木然地瘫软在地,任由来人将她拖了出去。

既然说了是当众行刑,殿内宫人们自不可避免,皆去了庭中围观,殿内只余温慕仪和莫蝉二人。

温慕仪仍坐在绣墩上,漫不经心地打量镜中的自己,莫蝉走近她,用象牙梳子仔细给她梳头。

温慕仪任由着她,冷眼看着镜中身后那张沉静的面容,感到梳齿划过头皮带来的阵阵酥麻,缓声道:“想不到莫女官的导引术竟也练得这般精妙,可比得陛侧御用的梳头夫人了。”

“娘娘过誉了。”

温慕仪冷哼,“只是妳好大的派头,既有这等手艺,方才便应亲自为本宫梳头,怎的却派了个笨手笨脚的贱婢过来,是觉得本宫不配妳亲手服侍吗?”

莫蝉手下动作未停,恭敬道:“娘娘多虑了,奴婢这区区雕虫小技本不配入娘娘慧眼,只是娘娘方才责罚了整个帝都近年来将导引术练得最好的梳头宫女,奴婢无奈,只能勉力一试,唯愿娘娘不要动怒、伤及凤体便好。”

温慕仪水葱般的指甲轻扣光滑如镜的妆台桌面,“妳是说,本宫方才不过是借题发挥,故意要处罚那贱婢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感叹娘娘心地仁善,纵是心有所图,也不忍对无辜之人妄下狠手,若不然,直接将那婢子杖杀庭下,不怕事情不能传到娘娘希望传递的人耳中……”话未说完便觉面上一痛,似有水珠滑过,朝镜中一看,脸上竟是被纯金护甲掷中,划出一道血痕。她没有伸手去碰,只是顺势跪下,道:“奴婢妄言,冲撞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沉默良久,头顶终于传来一个似恨似恼、咬牙切齿的声音——

“跟妳的主子一样,貌似纯良、月复藏鸩毒。”

莫婵伏地而拜,“奴婢惶恐。”

“行了行了,本宫不要妳伺候,给我滚下去。”

莫蝉迟疑了片刻,见温慕仪黛眉一挑,似乎又要发作,终是道了声是,躬身退出寝殿,暗自转着思绪。

陛下此前特别吩咐过,说皇后娘娘心思深沉,要格外注意她的每一个动作,不可轻忽。原还想着,若是皇后事事顺从、一无作为都还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应对,如今看她先是数番讥诮折辱于己,再借机当庭杖责宫女,意在向那计中之人示警,莫婵反倒稍稍安心了,皇后娘娘固然有几分计较,只是陛下既已布好这个连环大局,又怎会猜不到她的这些手段。

也因此,本不该放娘娘一人在殿内,如今却实在不好太过违逆她的意思,且看陛下的态度,自己若惹得娘娘太过恼怒,他心下也会不快,那么,还是顺着娘娘一些吧,反正暗中也有影卫在监视着殿内,出不了什么岔子。

温慕仪从铜镜里看着那个淡静的身影逐渐远去,唇边终于浮现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莫蝉能在此时被派来监视自己,自非寻常之辈,假装若无其事以图麻痹这等人是行不通的,反而只会令她更加戒备,倒不如索性扮出一副愤恨难消的模样,再杖责宫女,让她以为自己此番作戏不过是想借机向人示警,正合了她心中那个诡计多端的皇后形象,让她不致怀疑自己暗中有所图谋。

这般周折总算是得了些许效果,能顺利把她支出内殿,那宫女的二十大板也算没有白挨。

茂山温泉行宫原是前朝行宫,后毁于战火,大晋建国之后,太祖在前朝旧址以三倍的规模重建温泉行宫,后又经历代帝王不断扩建,端的是金玉为堂、高楼连苑,华美不可方物。

温慕仪自小便常随圣驾来此游玩,成了天家之妇就更是年年冬天都会来此小住,本以为早已将整个温泉行宫上下三十六主殿、七十二偏殿都转熟了,如今却被困在一个听都未曾听说过的离止殿,不禁为自己过去不曾本着穷究到底的心思把温泉行宫构建草图仔细研读,甚至记下而大为憾恨。

但事已至此,她索性抛下心事,安心泡泡温泉,后半夜还有得折腾,现在养足精神方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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