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中,陈池捧着茶杯,低头望着地板,缓缓地叙述。
“我小的时候,爸妈是双职工,没人照料我,外婆就住到我家,我是外婆带大的。那时候条件很艰苦,一家人都挤在平房里,我和外婆住一间。我特别调皮,据说经常从幼儿园偷跑出来,工厂的家属幼儿园管理松散,中午外婆去接我吃午饭,总是接不着人,她就到我经常玩的山坡下喊,池伢子,吃饭了。”
陈池有些哽咽,他抬起手,重重地撸着脸,掩饰般地轻笑道:“那是我小名。”
许霜降假装没看到他微红的眼眶,迅速堆起了一个笑容回应:“蛮好听的。”
陈池低下头,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山上有些洞,都不大,我和其他孩子喜欢钻山洞,根本听不见外婆的喊声,外婆就上山来,一边走一边喊。我玩得肚子饿了,自己会下山,半路上听见外婆的()喊声,就会故意绕开,有时候连滚带爬,从泥草坡上梭下去。路上碰到大人,他们都会说,池伢子,你外婆在叫你吃饭呢。”
“很多回,我都抢在外婆前面回家。可是外婆总能猜穿我的把戏,她对我说,皮猴子,再这样弄得一身泥,我就告诉你爸妈,让他们拿大扫把抽你。不过,她念叨归念叨,我爸真气得打我的时候,她都会护着我。”
“后来我大了,外婆就被舅舅接回去。我爸妈的工厂迁址,盖了家属楼后,家里的房间多了一间,妈妈总想再把外婆接过来,外婆却不肯,她说她老了,爬楼梯费劲,而且叶落归根,不想挪动了。我在寒暑假会去看看外婆,她喜欢领着我在村子里串门,碰到一个老人就大嗓门地说外孙来看她了,我到那不超过一天,全村人都能知道。”
“每一次去,外婆都要和我提起一件事,说我在幼儿园吃到一块五花肉,自己咬了一半,把另一半揣在口袋里带回家,省给她吃。每次她都一边笑一边埋怨,嫌那半块肉被我的脏手捏得看不出来样子,嫌我把整件衣服都弄油了,害她洗了三四遍都不干净。”
“这件事其实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外婆老了爱唠叨,她见到我就对我说一遍,然后领着我出去,碰到其他人也会说,不管别人想听不想听。”
陈池遥想着外婆当日骄傲的抱怨,抬手又重重地搓了一把脸:“我后来一听外婆说起这件事就会尴尬,我对外婆说,别惦记那半块肉了,以后您想吃什么,只要不是天上的月亮,我都想办法给您奉上。外婆说她牙齿越来越不行,没什么想吃的。我就说我给您换,全部换成假牙。外婆骂我又调皮了,她的牙齿还咬得动,我就要乱出主意了。”
“……我什么都没做,”陈池低着头,满是痛悔,“我以为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你外婆是怎么过去的?”许霜降轻声问道。
“脑溢血,半夜里突发,没有人知道,就……走了。”
陈池的头愈加低垂,具体情形他不知道,没有人给他详细描述。他也不敢细问,怕再勾起妈妈的伤心。
“外婆的老家很偏远,我爸妈觉得即使我能回去,也不能停灵那么久,而且那时候正在学期中,他们索性就没通知我。”
陈池埋着头,许霜降只能看到他的额角,和他握着杯子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她走到窗边,背转身望向外面,说道:“我初中时外公过世,那时候年纪小,好像特别没心没肺,跟着大人伤心过一阵后,我继续上学,继续为考试紧张发愁,继续和朋友聊天逛街,生活没有改变。过了几年后,清明去给外公上坟烧纸,一家子亲戚聚在一起吃一顿,饭桌上大家都看上去不怎么哀恸。我说起外公,甚至会感慨,外公弄痛过我的手呢,我阿姨在一旁叹着气说,爸这个人就是这样。”
许霜降出神地望着河对岸的草坪,半晌才吐出一口气继续道:“我外公这个人……很有爱心,有时候不懂表达,或者就是表达错了。我记得大雪天,他把我从家里接过去住,那时候没有靴子,他怕我的棉鞋湿掉,背着我走路。我们那里很少下大雪,我一直想下来踩雪,他拗不过我,把我放下来,不过才一两分钟,又把我背上,我叽叽喳喳吵了他一路。到了之后,外公立即给我舀了一盆热水洗脸。他其实掺了冷水的,可是他的皮肤粗糙,他觉得是温水,我的手一放进去就被刺疼得大哭。为这件事,外婆把外公骂了几个月。”
“我现在很少想起外公,但是一想起,就会发现他在我脑海中的样子还是那样清晰。后来我想,也许这就是怀念。”
许霜降转过头去,见陈池默默地望着她,良久,他才说道:“谢谢你,霜降。”
“陈池,你外婆一定希望你过得好。”许霜降轻柔地说道。
陈池沉默地点头。
“要不要吃点什么?好像可以做晚饭了。”许霜降岔开话题,“如果吃了晚饭,你觉得晚了,可以不回去,我也找了一个同学,他说可以给你借宿。”
陈池牵起嘴角露出些微笑意,却起身摇头道:“霜降,我还是回去的好。”他望着她,坦言道,“现在我不太想和其他人……说话,我怕我会失礼。”
“我明白的。”许霜降非常能理解陈池的心境。
最终,陈池连晚饭都没有吃,并且坚决不要许霜降送他到火车站。
许霜降陪着他走到公寓外的巴士站点。
“霜降,今天对不起,本来说要来看你的,结果让你这么不开心。”陈池歉然说道。
“你不是来看我了吗?”。许霜降笑意柔和。
陈池望着她,视线注意到远处一辆巴士正驶来。“霜降,照顾好自己,有事打我电话。”
“你也是。”许霜降颔首道。
她瞧着陈池上车,再目送着巴士远去,好半天才慢慢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