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幕哲带着渔夕与众家仆,一路轻装简行,向北而去。到了第四日,行到一处,只听外面有人报道:“公子,要换乘了。”
蔡幕哲在轿内应了一声好,随手打开帘子,命令随从人等稍作歇息。
风意微熏,春意正暖。
久躺轿子,半昏半睡间,忽听叔叔说话,渔夕只觉**酸痛难忍,扭了扭身子。懒懒的睁开眼眸,顺着掀开的帘子,打着呵欠,懒懒的看了过去。前方湖岸柳丝倒挂,已然成碧。湖岸两侧,亭台楼阁处,无不装花带绿;来往人群,熙熙攘攘,无不衣着华贵。
黄鸟啼鸣,清风如许。
灵动的眸子一转,清醒了许多。渔夕从叔叔怀里爬了起来,就着前面的横杆,跳了下去。只是歪斜着小腿,走路不比平时灵活。风筝,唐人儿,糖葫芦,面人儿,绣鼓都还来不及看,不知哪里又传来吹打弹唱之声。只恨一双眼睛忙活不停,不能生出八只来。渔夕边走边喜,心道,外面果然比莲哲山庄,好多了。
两人顺着湖岸走了一会儿,渔夕的怀里便抱满了东西。又走了一会儿,大概是小人儿累了,一**坐在地上,仰着下巴问道:“叔叔,到了么?”
将花花绿绿的纸包交给身后随从,蔡幕哲微微垂眸,弯了弯身子,温言笑道:“坐了船,再过几日,就到了。”
过膝的小人儿嘴唇一抿,好似失去了兴致,不禁轻轻一叹,这一蹙眉一叹息,竟让人顿生无限怜爱。
蔡幕哲微微笑笑,目光飘向湖面,波光微皱,上面有些许大人携孩童划舟而游。笑意在唇边微微散开,却在眉心处又是一滞,离开这几日,不知京城一声轻叹还未出口,抬眉低眼间,心里一惊,刚刚还在盘坐的小孩儿不见了踪影!
蔡幕哲本是习武之人,目力极好,放眼望去,并不见其踪迹,心里又是一惊。转身问去,身旁随侍竟无一人瞧见,心里大乱,脸鼻之上,不断渗出汗来。原本与船家谈价的其它随从,也都四散开来,不动声色的寻找起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船家几次来催,蔡幕哲心里更急。随从已将渡口的各处路口,客栈,商铺来回翻了一遍,回来报信之后,也都不敢言语。蔡幕哲心急如焚,心道,今日只能留在此地,通知此地官府协助寻找了。只是,渔夕若是丢了一阵惊慌席卷而来,他不敢再作揣测。
“好!好!好!”十几步开外不断传来的喝彩声让他更加烦闷。解下腰间符牌,交给随身一个侍从道:“去找周大人,就说事情紧急,方圆百里路口暂时封死。”侍从领了符牌,找了快马,疾奔而去。又两个侍从垂头回来,蔡幕哲瞟了一眼侧方,见一个小看台下,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便皱眉问道:“那里可找过么?”随从抬头看了看,回道,:“公子,都找过了。”
蔡幕哲略一沉思,心知希望甚少,腿还是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只见看台之上,坐了一妙龄少女,手执桃木梳,在发丝上轻轻一漾,乌发上不知怎么地就开出两朵大红花来人群里叫彩四起。那少女羞涩一笑,微微转身,垂目梳着长发,纤长手指往花上一划,那花不知怎么地就变成了一根玉簪子人群里又是一阵喝彩。
蔡幕哲无心去看,细细的将人群扫了几眼,并无发现渔夕身影,心里反而冷静下来。抬眼望去,见看台百步之后有一高大树木,盘根错节,像是有些年岁了。心中一动,蔡幕哲脚尖轻点,翩然落于枝桠之上。站在高处,不光将下方街道的来回人士看的十分清楚,就连远处各个小道上的人流车马也一览无余。蔡幕哲眼看随从乘快马已经跑出城外,心里又冷静一分。忽地余光处,见一桃红身影,正左右插针,削尖了脑袋,向里面挤去,引得旁人纷纷白眼。
恍惚片刻,蔡幕哲又惊又喜又怒又看了一会儿,才明白方才那般找,为何没有一人发现她。只因为这渔夕年龄极小,个子不高,每每挤到一处,刚刚站立,就被后面挤上来的大人的长袍遮住,所以,很难被人发现。蔡幕哲此刻虽然动了几分怒气,却还是悄悄的绕到她身后,方将她拎了出来,抱在怀里。这个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少将军,此刻,手脚都有些许的颤抖。好不容易压制住心里的怒气,蔡幕哲冷言正色道:“夕儿,下次不可乱跑!”
渔夕在莲哲山庄向来疯野惯了,外祖母也都是放任自流,本想与叔叔出来看看外面世界,不想叔叔面色如此不善。小手一搓眼睛,长长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心里一软,蔡幕哲将她抱出人群,这才不免温言道:“刚才你乱跑,让叔叔很着急,万一被坏人领走,就要出大事了,知道么?”
渔夕温顺的点点头,蔡幕哲也不再忍心责怪。望着家仆们个个额头是汗,渔夕乖巧一笑,将头靠在叔叔肩上。
蔡幕哲吩咐出城的人撤回之后,这才将她放在地上,吩咐随从将所带行礼搬上船去。就这一转身的功夫,那地上的身影忽又消失不见。心中一股火气一冲而上,熊熊燃起,蔡幕哲脸色都变了几分。
这次随从小声说道:“孙小姐又去看戏法了。”
蔡幕哲这一气非同小可,三步并成两步,将她一把扯了出来。这小孩儿没看的尽兴,哪里肯走。看的饶有兴趣,身子虽然不断后退,这眼睛还是滴溜溜的望中间表演的地方看个不停。眼看船就要起行,蔡幕哲又急又气,一把将她提溜了出来,这小孩儿没看的过瘾,气的鼓个腮帮子,直嚷嚷:“贩小孩的来了!贩小孩的来了!”
原本围观之人,不禁回头,围了上来,对他指指点点。一句话将蔡幕哲弄的满脸羞红,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又费了一些口舌,与那众人解释了清楚,众人才放他出行。
船绳解开,水面行舟,蔡幕哲才舒了一口气,平复了良久,方做出一个笑容在脸上,道:“夕儿,以后你要去做什么,先和叔叔打个招呼好么?”渔夕见叔叔刚才那般模样,也着实有几分害怕,就装着抽了抽鼻子,低头可怜模样道,“好。”抬头却见叔叔笑的一脸温和,抹干了泪儿,嘻嘻一笑道:“我又没有乱走。我看戏法的时候,一直看着你们的,我才不会丢。你们要是真的走,我肯定会喊啊!”
蔡幕哲不禁一愣,刚刚无一人看见她,是她故意的。她明明看见众人找他焦急,她却是故意躲着的,心里又窜出一
股气儿来,再也无法遏制。
“啪!”一个巴掌落在小童的**上。
夕影波纹,微微觳皱,片刻之后,传来小童的叫骂声。“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还胡说?!”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渔夕不想刚刚还温和的叔叔怎么忽然打了自己,自己明明是和他说了实话了,他还要打自己?在山庄,姥姥说过,只要说实话,就可以不用挨打了。瞪着一双眼睛,恨恨的望着蔡幕哲。直到下面随从来劝,蔡幕哲才恍然停手。这渔夕挨了打,也不求饶,见叔叔和随从都走了,这才躲到一个地方,偷偷的抹着泪儿,一边哭一边对自己说道,:“我才不会哭呢,刚才我是搓了眼睛,故意哭的。我才不会哭呢”话是如此说,哭的真是灰常伤心。伤心之余,还不断的扭着小身子看看后面有无人看见。确定无人来看,又哭了好一会儿,才擦干眼睛,嘻嘻一笑,没事儿人一样,又在船上左窜右窜。
蔡幕哲眉头紧锁,这孩子先前流眼泪是为了自己放松戒备,再悄悄的溜回去看戏法儿。眉头松开,再次紧锁,心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计,我不管教管教,怎么对的起哥哥嫂嫂。这孩子不好好管管,她以后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乱子饶是如此想,也并不作为。
这几日,下面的人心疼的说她将礼物扔到了水里,气愤的说她将墨汁倒进了米里,直到船家愤怒的来告状说她将船桨扔到了水里,蔡幕哲望着船家湿漉漉的半身长衫,再也忍不住了。
“莲哲渔夕!”
蔡幕哲喊的很大声,打的却是极轻。渔夕倒是没想到又挨了,**火辣辣的疼。小嘴一窝,这下不装,眼泪掉的啪嗒啪嗒的,哪里还顾那些,嘴里又乱骂道,“王八蛋,王八蛋“
蔡幕哲被她气得不轻,啪啪啪又是几下,一通好打。只直打的她**冒花,才肯放手,却并不听她求饶。
这期间,竟然没有一人过来劝止的。
船舱之内的哭声渐渐变弱,蔡幕哲一身青衣染着春日暮光,站在船板上,神色颇为倦怠。
“她还在哭么?”
“这会儿停了。”
“我刚才下手是不是重了?”
“公子,这孩子就要打。像我家的大毛小毛,不打不成器,奴才在家的时候,一天最少要打两三次。”
“哦,原来是这样。”
叮叮咚咚,一阵杯盘碎裂之声,同样立在船板上的家仆还未来的及探头,一只茶壶咻的飞了出来。家仆毫无防备,若不是蔡幕哲出手之快,恐怕那家仆也要轻伤。家仆惊魂未定,愣愣的望着那夹在蔡幕哲指尖的壶,心道,少夫人与少爷都是脾气极其温和之人,怎么孙小姐偏偏如此难缠?回神间,只见舱内另一家仆提着脚,疼的咧嘴跳了出来。一看,便知是那小丫头扔的东西,砸的。
“少将军?”
蔡幕哲微微一怔,欲言又止:“你们……”
独坐了两个时辰,已经是小月轻挂。
风吹衣扬,蔡幕哲轻声叹气道:“吩咐下去,两日之内,不准任何人与她说话。除了茶水,其它食物不送,等她求饶为止。”
蔡幕哲十岁随父纵横沙场,这十二年来,什么刁兵悍将没有见过。心知她野性,眼下虽万般不舍,也试要磨磨她的性子。虽是这样吩咐,也难免有些心疼,望着一江悠悠江水,点碎星光,手中的衣袖,微微攥紧。
渔夕闹了一会儿,见无人来搭理,独自高兴起来。又闹了一会儿,见无人来搭理,觉得也无意思。学着叔叔的模样,他抬头,她抬头,他看书,她也垂头
船只循河北上行,一行两日,也不靠岸,日日只见一江长水,来往船只,稍瞬即逝。渔夕渐渐却也觉得索然无味,不禁昏昏欲睡起来。好不容易进来一个随从送来茶水,任她嬉笑嘴甜叫着伯伯,那人也是低头不语。一连两日,饿的小肚子,咕咕作响,嘴里吧啦吧啦一堆话,无一人应答。不时伸头喊道:“来个人说话呀,来个人说话呀。”
蔡幕哲看着心疼,也任由她去。
到了这傍晚,远远的望见一艘船,点着百盏灯火,照的船身灯火通明,渔夕再也忍不住,趴在窗口大声喊去,:“有人说话么?有人说话么?”蔡幕哲一动不动的听着,又觉好笑。待到那船身慢慢靠近,只见一清瘦男子立于船首,衣袂飞卷,轻轻一瞟渔夕,目光寒似冰霜,唇上却好似有一抹极其清淡的笑意,稍瞬即逝。
这男子眼中的寒意,不过是轻轻一闪,却让立在对面的众位侍从心里一凛,侍从们挤眉弄眼,嘴上不说,神色也表明这人绝非寻常。
“谢谢伯伯!”渔夕嘻嘻一笑,她一个小孩子自然不管那么多,拿着那男子刚刚抬袖递给她的大苹果啃了起来。
蔡幕哲含笑望着那男子,微微抱拳做谢。
那清瘦男子微微一笑,大船,很快,顺水而去。
渔夕不知死活的一阵急喊,笑嘻嘻道:“伯伯,伯伯!别走啊,别走啊!”
两船行在月色下,向着不同的方向,终是,越行越远。
蔡幕哲又站了好一会儿,只听家仆问道,“少爷,孙小姐她?”
蔡幕哲应道,:“求饶了么?”
“还没。”
“再饿。”
晨暮淡淡,一轮淡红朝阳悠悠然渐渐浮现,慢慢的,金光四射,已是饿她的第三日早晨。
蔡幕哲正低头看着一张地势图,余光瞟见一杏黄身影趴在门口处,欲退欲进间,一双如水的眸子黑黑发亮,在屋里来回看了几圈。心里一暖,一丝笑意渐渐浮上唇角,蔡幕哲再次低头看图,小家伙终于忍不住了。
“叔叔,我饿了。”小人儿走上前来,轻轻摇着他衣袖,脸上可怜巴巴。
蔡幕哲垂下眸子,温润一笑,顺手端了身旁火炉上早已熬着的白粥:“来。”他拿着勺子半勺半勺的轻轻吹着,一点点都进入了她扁着的小嘴里以至于多年以后,她依然清楚的记得,那白粥上碎碎细细的葱花,错落点缀。怕她烫着,怕她伤着,那半勺半勺,是一股多么深重的情义
饭罢,两人和好如初。这之后,渔夕只要瞌睡,蔡幕哲就把她抱在怀里,慢慢哄睡,两人反而比之前更亲近不少。
如此又行了也不知几日,只听船外人马来往,吵嚷得厉害。
渔夕这日正窝在叔叔的怀里,玩着他一丝垂下的乌发,绕成不同的圈圈,只听叔叔在头顶上说道,:“莲花驿到了。”
渔夕猛的抬头,眸子里瞬间亮的星光点点,“在哪里!?”猛的一起,顶的蔡幕哲下巴生疼,忍不住哼了一声。渔夕这才知道闯了祸,一胖胖雪白小手轻轻抚了上去,“叔叔,我弄疼你了么?”,认真的样子,一脸的担忧,却是止痛的上好良药。
蔡幕哲瞧她瘦的尖尖的小脸,想这些日子里舟车劳顿,何况还是一个孩子,心里又有一丝不忍。低头柔声道,“叔叔是大人,不疼。”
渔夕嘻嘻一笑,却还是仰头看着他的脸。
蔡幕哲心里一动,抱着她走下船来。
莲花驿乃进入皇城的唯一驿站,因其三面环水,水里满植荷花而得名。驿站后背靠山,一条黄泥路,可容六辆马车并驾齐驱,饶水而建,穿山而过。尘土微扬处,印满了人马足迹。驿站周边酒楼林立,酒旗飘飘。大路两旁,各色小摊,唐人儿,烧饼,折扇,丝绸,钗环,水粉,花花绿绿,五彩斑斓,鳞次排开。更有锣鼓喧响,杂耍可看,瓜果飘香可闻,真是热闹的很。
蔡幕哲看着这繁华景胜,转身面对身后苍山,微蹙了眉头,心里轻轻一叹。温润的眸子里渐渐染上寒意,润上水雾,氤氲开来,心里轻轻念道,“哥哥,今日我带夕儿回来了,你看着了么?”
风吹莲动,渔夕却安静下来,斜着身子靠在蔡幕哲身上,小脸窝在他的脖颈处,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温润目光飘散在一片碧绿之上,渐渐凝注,那晚的宫廷,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道懿旨,礼部尚书夫人衷心护主,遇刺身亡。蔡家封田赏地,加官进爵,赏黄金。外加一句帝后出在蔡府,是如此么?只是饶是这样,先皇也在一月后,因伤重不治,驾崩。
“叔叔。”一声柔柔软软的叫唤,一双小手已浮上来,不断的抚着他的双颊。
蔡幕哲回神,暖暖一笑。蹲来,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子,食指轻轻一弹,潋滟水波之上溅起几处水花。
渔夕哈哈大笑,也转身四处寻起石子,一顿乱扔,都是石沉水底,不禁对叔叔这打的出神入化的水花,敬佩几分,不断央求道,:“叔叔,再打,再打。“
午时已过,早有随从去点了饭菜。趁这功夫,蔡幕哲抱着小渔夕出去买了糖人儿,问她还去不去看杂耍,这次,小人儿果断摇头。蔡幕哲笑了笑,便领她又来看荷。
渔夕笑嘻嘻的嚼着糖人儿,眼里印着的都是女敕女敕碧绿。
一匹白色快马从皇城之内疾驰而来,待看清了那风荷亭之内的身影,缰绳一捏,化成了哒哒马蹄声。一袭鹅黄拖地烟笼百水裙的少女,眉眼间飒爽英气,腰系黑紫腰带,缓缓走来。及到近处,柔声道,“幕哲哥哥,这位便是孙小姐吧?“
蔡幕哲含笑转身,“菀兰?你怎么来了?”秦菀兰低眉一笑,不甚娇羞,“近来,芙蓉城里丢孩子的甚多,伯母特让我来迎你。”原来是这样,蔡幕哲会心一笑,略一点头,眉眼舒展,俊朗万分。
秦菀兰恋他多时,不禁有些痴迷,一时晃神,恍然不知所措。旋即,低头绕着腰带。蔡幕哲看在眼里,却不甚明了这小女儿家的心态。少小离家随父征战沙场,虽对打仗无师自通,可对这女孩的相处,也难免踌躇。便问道,“城里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秦菀兰略一思索道:“瞿相谋逆,勾结外邦,满门抄斩。”
蔡幕哲紧锁双眉,显然吃惊不小。只听秦菀兰继续说道,:“礼部尚书丘大人不知因何缘故,被打入天牢,关了几日,便又放了出来。”
“秦将军率师回京了?”
秦菀兰抬眼一笑,不想他思维如此敏捷,却也不回答,只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只听他果然温润笑道,:“秦楷将军所率的十万大军,常年驻守墨卿与玄北边境,若不是情况万般紧急,决计不会班师回朝,护卫京师。可见,瞿相之势,盘根错节,已到根深蒂固,不得不除的地步。而秦楷将军此次回来,定然是受了他之前的恩人“战神”华煦老将军所托,而这位华老将军又是当今端钦太妃之父。其中利害关系,想来倒也明白。”
秦菀兰莞尔一笑,:“爹爹也是万般无奈,才得回来。”
渔夕勾起头来,听的极其认真,只觉得叔叔所说之事如线穿珠子般,甚是有趣,这模样儿,不觉逗乐了这一男一女。
两人并肩而走,只听蔡幕哲又问道,:“丘大人之事,可有其它消息?”秦菀兰轻轻一笑,脸却别向别处,:“听说是冷落了公主,太后一气之下,亲自查办。”
蔡幕哲俊目清亮,轻轻摇头。太后三年不问朝政,只一出手,管的却是鸡毛蒜皮小事,怨不得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曾经的花颜第一才女公主,就这样放手墨卿王朝了么?曾经的九州大地,二十三年前,一夜之间分为四国,上为玄北,下为青黄,右为花颜,怨不得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恨,恨新主幼小,不能早日一统故国。
此次出来之前,早已算定幼帝必然来府相询,便提前动身。按理,自己手里的几十万大军分别镇守西东南三方,调兵最简单最容易也是最稳妥,何况玄北一直俯视耽耽。只是,对兄嫂的死,总有所介怀。自问,对墨卿王朝忠心耿耿,只是,对这幼主短短三年,观察的还是太短。不想自己离去这月余,他竟然将瞿相给拔去了了,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能有如此智谋?蔡幕哲微微摇头,难道还是太后在后面出手了?仰或是端钦太妃?这个出身将门的女子,有勇有谋,同样不可小觑。去岁幼帝去花颜与花老太后贺寿,回来的途中经过青黄,看见作为质子的大皇子已疯,在青黄宫廷抱着大皇子衣袖落泪。回来之时,便将太妃先带了回来,只是质子身份重要,青黄一时不肯放人。自古以来皇家都是为了龙椅争个不死不休,金诺不争,那是因为他也实在不是那块料子。大皇子难道是真的疯了么?
有很多事,他不能贸然出手,朝中之事不比战场上,更要复杂的多。
“少爷,饭菜已备好。”
蔡幕哲回神,抱着渔夕在前引路。两人又说了几句,渔夕也都伸长了脖子听着,竟然安静许多。
随从见了秦菀兰,行礼之后,接过马匹,栓在了客栈后边的柱子上。
渔夕一口口嚼着糖人儿,转眼,竹签上只剩下糖人的一只腿了,便不再吃了,放在手里来回转动。客栈门口挤满了人,蔡幕哲也只好抱着她稍作等候,只见两个狮子上跳下窜,蹦的几丈高,一个绣球,抛在空中,却是被那狮子稳稳衔在嘴里,吐出一副对联来。渔夕读书向来厉害,拍手喊道,“好!好!好!”勾着脖子,青稚童音,一字一句道,:“千山锦绣喜除瞿,客栈一间沐日辉。”
众人纷纷侧目瞧来,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笑嘻嘻的伏在一俊朗青年肩头,也望着众人,无半点认生。两人微微一笑,抱着渔夕走进店里。走到门口处,迎面碰到一壮年男子,这男子比常人要高出几分,卷起的袖口处刻的是墨绿的小鬼纹身,呲牙咧嘴,颇有几分邪气。这人望了三人一眼,便向外走去。三人还未落座,这人又返了回来,凶巴巴的问道,“你们,看到我丢的银子了么?”
蔡幕哲不着痕迹的扫了那人一眼,温和笑道,“我们刚到此地,这位兄台的银子不知是哪里丢的呢?”
壮年男子哼了一声,盯着秦菀兰,加重了语气,眼里露出几丝凶光,又问道,:“看到了没有?”
秦菀兰不想惹事,面色平静道,:“没有。”
壮年男子好似很生气,脸上横肉一抖,加重了语气,横笑道,“说真话!”说话的时候,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胳膊上刻的墨墨绿绿的图案,渔夕伸头去看,嘻嘻的笑了起来。
“没有。”
“说真话!”
“没有。”
那人哼哼了几声,低头想了一会儿,又去外面找了起来。秦菀兰见他模样,好似真丢了钱,说道,“真奇怪,刚才我们进来,若有银子掉下来,总会听到声音的,可我们什么也没听见。”蔡幕哲并不答话,抱着渔夕落座。过来收拾的小二听了刚才几人争论,小声开口问道,:“几位客官是什么时候到的?”
蔡幕哲笑道,:“刚刚才到。”
小二摇头道,:“那位爷一个时辰前就说丢了银子,在这里找了许久了。我看几位客官面生,也不像是来过,怎么会是客官捡了他的银子。“
蔡幕哲微微一笑,并不为意。
秦菀兰想了一想,气不过道,:“这分明就是“
将她玉手轻轻一按,蔡幕哲微微摇头。秦菀兰粉面桃腮,低下头去。
渔夕见那秦菀兰总是眉目含笑的望着自己,煞是喜欢,嬉笑对着蔡幕哲耳边道,“叔叔,美姐姐她怎么看到你都脸红了。”她虽拢着小手,二人却都听的真真切切,不觉竞相别过脸去,各自吃起饭来。
渔夕捏着唐人竹签,左看右看。一双眼睛不停来回滚动,又将这客栈上下各看了几遍,蔡幕哲的筷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一次次将饭菜送到她小嘴里。秦菀兰见蔡幕哲如此体贴细心,不禁笑道,“幕哲哥哥,让我来吧!”
蔡幕哲感激一笑,却手不停歇,每次等渔夕吃完,自己方才落筷,要的半斤花雕,秦菀兰不喝,蔡幕哲带着孩子,也就没喝。三人正吃的融乐,忽听对面长须大汉大叫一声,:“岂有此理!”说罢,一碗酒水,震的桌子晃了几晃,顺着桌面流了下来。原来是刚才那找银子的壮汉从外面进来,在对面长须大汉桌子前停住,不知低头说了什么,惹得他如此愤怒。
渔夕小嘴一撇,嘴角一扯,随即大笑起来,指着长须大汉道,“那是什么人啦,怎么绣了个锤子在胸口哇!”
众人顺眼望去,只见长须大汉luo着胸口,胸口处露出一张巨斧,那斧头正对着衣襟敞开处,一碗酒水下肚,洒下来的酒水刚好顺着斧口流入衣襟,煞是骇人。早有食客看风向不对,悄悄站起身来,溜之大吉。
蔡幕哲自与渔夕相处以来,还从未见她如此笑过,轻轻将她抱在膝上。微微一笑,拍着胸脯,哄她道,“以后,叔叔在这里刻个更厉害的。”
秦菀兰挑了挑柳眉,不禁微微一笑,抽了丝帕,蘸了蘸她嘴角。心道,这分明是锤子帮的人,想必幕哲哥哥早就看出来了。只是这帮江湖人士都是极重义气之人,并非无事生非之辈,想到这里,便放宽了心。转念又一想,若幕哲哥哥刻上猛兽的样子不禁莞尔,又看他那挺得笔直的背,不禁又是莞尔。
渔夕咯咯笑起来,见那大汉盯着自己看,有了叔叔撑腰,便瞪着眼睛,哼了一声,与他对望。小嘴角儿一勾,嘻嘻道,:“小破锤子,小破锤子!”
大汉行走江湖数十载,人人都饶而远之,在这莲花驿,也算是有些名号的。江湖上谁人不知,他就是威震天下,名动武林的锤子帮帮主暴风雷。不想今日碰到一对青年男女,看着人模人样的,竟然捡了江湖兄弟的钱不给,还谈笑自若。心道,这十几位兄弟正看着自己,既然江湖朋友有事相求,也不能丢了脸面。
“呼呼”一碗酒水,带着破风的声音,砸将过来。
蔡幕哲抱着孩子往后一滑,顺势轻轻一踢秦菀兰的椅子。秦菀兰早有准备,顺势一躲,也跟着向后滑去,却手拈茶杯,向大汉轻轻弹走。大汉虽胖,头一偏,身子却是灵活,就这样躲了过去。稍稍站定,大汉嘿嘿一笑,胡须竞相炸开,骂道,“我暴风雷谁人不知,你女乃女乃的,小毛孩子也敢笑大爷我。”
渔夕见他暴怒模样,像极了家里生气的公鸡,每每打架之时,便将全身的毛抖了起来。拍手笑道,“大公鸡,爱炸毛。”暴风雷一听,更是生气,大喝一声,轮个锤子便砸。蔡幕哲青衣浮动,快步移到秦菀兰身后,微微一笑道,“秦妹,帮我抱着孩子。”
秦菀兰恩了一声,接过渔夕,纱衣飞扬间,身形飘退,又退数丈之远。只听蔡幕哲说道,”兄台与这小孩子何必动气?“
那大汉边打边嚷道,“你这女圭女圭,爷爷可不会和小孩子生气。我问你,你为什么捡了我兄弟的钱,不给他。”
“我们没捡,你才捡了呢。“渔夕伸出小脑袋,吵道。这时,一道寒芒从后面直射而来,一根寸长的铁钉直嵌入楼栏处。若不是秦菀兰闪躲极快,恐怕渔夕已遭暗算。秦菀兰喊了一声,“卑鄙!”随手将腰里长鞭一甩,刚才那丢钱的汉子想要逃月兑,碍于腰部被缠,“啊”的一声,痛的摔在了楼梯上。
这外面打的热闹,里面送菜的小二并不知情。“客官,今日奸臣得出,小店免费送菜一碟。”一跑堂小二正手捧菜碟,嘴里唱喝着,腿脚飞快,不想被那碎瓷片一滑,“哎呦”一声,摔的极其狼狈。迎面看到一个大锤子,肚里清楚落到谁手里了,脸上变出一副苦相来。在此处开店的店家,都是心思玲珑之人,这店小二也是耳听目染,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那锤子停了一顿,待看清形势之后,店小二腿软的爬了起来,随着余下的众人,一股烟儿跑了出去。
此事虽不是他能解决的,但是,还是要先报告给掌柜的知晓。
掌柜的心里高兴,今天多喝了两盅,正在后院吃着花生米与老板娘聊天。一听小二描述,晃晃脑袋,挑着衣摆就往外面走来。
暴风雷望着楼梯处嘿嘿一笑,身子一滑,躲开蔡幕哲,又是一拳挥来,力道却是用的极弱。秦菀兰弯腰顺势一绕,灵巧闪身,轻轻落在三楼栏杆处,笑吟吟的望着楼下。
“各位英雄,莫动手啊,有话好好说。“掌柜看清形势之后,却手抱梁柱,躲在一边,嘴里只顾大声说话,腿脚却再也不敢向前多移动半步。
蔡幕哲心里不想另添麻烦,微微扬眉,众随从起身,轻拍了一把那掌柜说道,“勿要担心,你且先躲起来!”说完,全部转身背向,只听噼噼啪啪,碗碎,杯子碎,桌子碎,板凳碎嗯嗯啊啊惨不忍闻
渔夕在上面看的清晰,只见十几把锤子飞来飞去,而每次叔叔都巧妙躲过。那锤子来势凶猛,可到了叔叔跟前,就像菜叶一样,软巴巴的,再无任何威力,渔夕看的连连拍手叫好。
终于,大汉与他那些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兄弟们累的坐在了堂里,已是一顿落花流水之后。
大汉喘气道,“在下输了,请告知壮士大名。”
“小弟蔡幕哲。”
大汉略一沉思,转而眉飞言笑,“原来是蔡少将军,雷某输在你手里也认了,只是未想到少将军这等年少。”
蔡幕哲本是心胸阔达之人,若不是他出手太快,定不会与之交手。微微一笑,扶起暴风雷,相互寒暄起来。渔夕路过二楼栏杆处,碰到那刚丢钱的男子,笑嘻嘻道,“你还想杀我呢。”丢钱男子捂着胸口,脸上堆出一堆笑来,求饶道,“小祖宗,饶了我吧。”
暴风雷觉得蹊跷,站起来重声道,“你且说实话!”
丢钱男子见逃月兑无望,苦着脸道,“小的家贫,也没有什么营生。今日看两位客官穿的华丽,像是文雅之人,便想法子骗得几两银子生活,不想被各位识破,还请各位好人饶了我吧。”说罢,半闭着眼睛,疼的哼哼起来。
渔夕伸手模了模暴风雷的胸口,模的他哈哈大笑,又见他鼻青脸肿,扯了扯嘴角,笑道,“伯伯,要打他,他刚才想杀我呢。“
蔡幕哲轻声道,“夕儿,莫要顽皮。”暴风雷赧然,也为自己的意气用事后悔,让下面人将那厮拉了出去,像是真的打了,那人在外面哇哇大叫。蔡幕哲摆手笑道,“吓唬吓唬,到此为止吧。”暴风雷闻言便让下面的人停了手,没话找话道,“这孩子和少将军极为相像,却不太像她母亲,哈哈哈!”
秦菀兰当然知道暴风雷在说什么,更加羞红了脸,要去争辩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蔡幕哲见她欲说还休,只好解释道,“雷兄误会了,这是家兄的女儿,莲哲渔夕。这位是我秦伯父家的女儿秦菀兰小姐,还尚未出阁。”
秦菀兰羞羞答答,抱拳算是还礼。大汉更加赧然,却皱眉道惊道,“莲哲渔夕?少将军说的可是已故蔡尚书与青城姑娘的孩子?”
蔡幕哲兀然听到哥哥和嫂嫂的名讳,不免伤感,点头称是,心里又是一番别样感概。
暴风雷模模渔夕的头,赞叹道,“怨不得我看这孩子如此有灵气。只是可怜了”又问道,“秦菀兰小姐可是秦楷将军家的”想了半天道,“秦小姐?“
秦菀兰轻轻笑道,“正是。”
暴风雷又是一阵赞叹,须知江湖中人大都是热血的爱国人士,对镇守边关保百姓安康的将士向来都是敬佩有加的。
店家收拾好桌椅,重新上菜。两桌并成一大桌,渔夕黑瞳闪亮,听着暴风雷讲一些江湖传闻,听的津津有味。蔡幕哲不便饮酒,半斤花雕早已碎流一地,饭吃的倒是很快。本想问问暴风雷这京城总是丢失儿童之事他可知晓,渔夕却在饭饱后一阵闹着午睡,便也将这事给忘了。半个时辰之后,便话别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