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安是个非典型九零后,不张扬不追求个性,在陌生人面前文静温和,还有点腼腆,在亲友圈子里是个人见人夸的小姑娘。
她十七岁生日刚过,周爸爸周妈妈和周家那一大家子人又把她护得紧,确实只能当个小姑娘来看待。
大学死党对她的第一印象也是这样,软绵绵慢悠悠,像个从壳里伸出触角探路的小蜗牛,随时准备遇到危险就缩回去。
虽然后来熟悉了才知道,这家伙在亲近的人面前蔫儿淘,一肚子鬼主意,偶尔又月兑线得让人哭笑不得,跟刚见面那个文静腼腆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据说周安安小时候跟现在完全相反,是个人前人后都小老虎一样活泼开朗到让人觉得闹腾的小孩儿。
改变从她两岁半上幼儿园开始,那时候周爸爸的生意刚起步,周妈妈的事业也在上升期,两个人一心搞事业,对女儿难免有所疏忽。
等到他们发现女儿变得沉默自闭,在外人面前完全不肯开口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三岁多的周安安,已经在幼儿园被孤立了一年。
在幼儿园老师的授意下,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小朋友跟她说话,所有老师也都无视她,只因为她太过活泼影响了课堂纪律,并且屡教不改。
谁都不知道这么长时间的冷暴力,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是怎么承受下来的,更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心理不肯对家人说起,连周安安自己都不记得了。
有时候想想,她还挺佩服自己,竟然能瞒过精明的周妈妈那么长时间,真是不容易。
从那以后,周妈妈辞职在家专心照顾女儿,周爸爸十多年风雨不误每周三次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上了大学的周安安已经是一个看起来很正常的女孩子了,跟人交往看不出任何障碍,学习优秀,甚至还还比同龄人早入学两年。
虽然在陌生人面前她还是安静不太爱说话,虽然心理医生的诊断书上年复一年地写着“社交恐怖性神经症”——俗称的社交恐惧症,可这一切她都克服了下来。
即使幼年心理创伤严重,但她骨子里一直个聪明坚韧的孩子,虽然每进步一点付出的努力要比别人多很多,她还是长成了现在这个让全家人骄傲的样子。
现在周安安蜗牛触角上的报警灯已经响成了火灾警报,她却不能缩回去了。
她穿越了。再没有周爸爸周妈妈周爷爷周女乃女乃周伯父周伯母和哥哥姐姐们挡在她前面,从此以后,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周安安虚弱无力靠在床头,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好像都明白,脑子却转不过来。
她现在住在病房里,对面的铁床上喷着“沛州煤矿医院”几个字,可这个病房跟她印象中整洁现代化的沛州煤矿医院完全不一样。
长长的一个大房间,只有两扇不大的窗户,窗框上绿色的油漆斑驳不堪,窗外是光秃秃的树木虬枝和灰蒙蒙的天空。
屋里光线暗淡,两排简陋的铁床一字排开,三、四十个床位上满满当当地住了人,护士穿着泛黄的白大褂大声呵斥着患者和家属,把锈迹斑斑的铁质点滴架在水泥地上拖得刺啦啦响。
空气冰冷潮湿,整个病房弥漫着通风不良的闷馊和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奇怪味道。
隔壁病床上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翻动着手里的报纸,正对着周安安的头版头条是“全面开展关于《人民日报》社论文章《展望六十年代》的学习”。
与它并列的另一个头条是《春节期间丰富副食供应,每人增加二两食用油指标!》,下面印着欢度春节的大红灯笼,鲜红刺目。
报纸上的日期是1960年1月20日,己亥猪年腊月廿二。
这就是周安安以后要生活的地方,节日期间多供应二两食用油堂而皇之地与展望新时代的宏伟蓝图并列在报纸的头版上。
在这张病床上醒来之前,她还是周安安,沛州大学201X届的大二学生,现在却成了十九岁的周小安,1960年沛州煤矿矿场的选石工,还是个临时的。
“又犯倔!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吱一声啊!”姐姐周小贤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一言不发的周小安,“扎一针都不出血的老实疙瘩!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
周小贤的身材跟娇小的周小安完全相反,高高壮壮,骂起人来嗓门高亢底气十足,非常有气势。
骂完又替周小安糟心,“结婚才三个月,他们老韩家就这么糟蹋人!平时吵吵闹闹地不消停还不算,这回都把你打住院了!你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周小安脑袋上缠着绷带,一只手带着夹板吊在脖子上,苍白着脸还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周小贤。
她一遇到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事,脸上就自动没有表情。心理医生说这是一种心理应激反应,是大脑在进行自我保护。
现在她的自我保护模式全开,她刚变成周小安才十多个小时,经历了一系列巨大的情绪波动和身体创伤,刚接受穿越了再也回不去了的事实,至于要怎么接手另一个人的人生,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还没来得及考虑。
周安安拥有周小安的记忆,虽然现在还有些杂乱,但对她的身世和处境还是很清楚的。
在周安安看来,周小安这日子过得真是糟心透了。她从小到大简直就是一颗苦水里泡大的小白菜,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结婚以后又因为彩礼都给了娘家,每个月还要接济娘家五块钱和五斤粮票,婆家对她意见非常大。她自觉理亏,对婆婆和小姑的刁难虐待一直忍让。
结婚三个月,她每天只能吃一个糠菜团子喝两碗照得见人影的米汤,这才饿得重度营养不良,摔一跤就再没起来。
“老韩家人都死哪去了?要不是我们院儿里的东兴跟你们楼里的马大锤一个班儿,他回来告诉我,咱们家人谁都不知道你让他们给打住院了!
你在医院躺着,他们家就一个人都不来照顾?!这群黑心肝的!”
周小贤把韩家人恨得咬牙切齿,对妹妹更是恨铁不成钢,一巴掌拍到周小安头上,到底顾忌着那一圈血迹斑斑的绷带,没太用力。
周小安慢腾腾地在什么都没铺的光床板上动了两下,又冷又硬,骨头硌得生疼,眼睛却慢慢清明起来。
昨天韩大壮和邻居们把周小安送到医院就去上夜班了,醒来她就穿越过来,冲动之下她想着趁热乎“死”回现代去,折腾到最后“自杀”未遂,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都顾不上,直到今天中午周小贤过来又吵又骂,她才清醒过来。
以后她就是周小安了,以周小安的处境,谁都指望不上,她只能自救。
越是害怕越是要勇敢面对,这是周妈妈十多年来对周安安一直坚持的教育,早已经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在她人生最危急的时刻终于发挥作用。
陌生的环境,杂乱的人群,未知的人生,这一切已经让周安安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藏在宽大棉袄袖子里的手冷汗淋漓,却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声音平稳连贯,“姐,我这么冻一宿了,你先帮我拿套被褥来吧。”
这个时候住院大都自己带被褥,实在不方便带的就在医院租借,一天租金一角钱。
煤矿附属医院,本单位职工看病医药费全免,吃饭、寝具医院却是不管的。
周小贤来探病却不照顾病人,只坐在那骂人能解决什么问题?
周小安只能自己跟她提要求。
周小贤对韩家人一肚子的怨气一下被堵住,嘴巴一张一张地看着周小安,满眼错愕。
这个二妹妹从小就倔头倔脑地不爱说话,从不会像小妹妹小玲一样贴心地跟母亲、姐姐说悄悄话,更别提跟哥哥姐姐们撒娇了。她只知道闷头干活,问急了回一句就能把人撞个跟头。
结婚以后性情变得更是古怪,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脸平静毫不客气地跟她提要求的时候。
周安安说出第一句话,后面的就容易很多了。她可不管周小贤怎么想,周小安的彩礼和每个月给家里的钱粮周小贤也是沾了光的。
她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平复住心跳,指指旁边一个病人手里热气腾腾的午饭,“姐,大夫说我是重度营养不良,特批了条子,住院期间每天可以去食堂买一顿细粮,不用粮票。你先去给我买碗面条,再加个荷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