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沈丛宣身为皇帝不易,有他的苦,他不是单单自己一个人,他背负的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他的每一步都要前思后想格外慎重,他也没有他的自由。但是,当时的我们,关系那么的好……
我当然不能认同他这种行为,可是这一刻,看着他脸上的自责,多少强烈责备的话涌到了嗓子眼也出不了口。
我若是发现了他不是皇家的孩子,是被人狸猫换太子而来,又或者我发现是大师傅派人把他的父母杀了,我想我也是不会告诉他的。
他知晓我身份的那个时候心智比我成熟,然而做事情一定会有后果的,既然他早早就做了选择,他现在就在承担这个后果。也许他不需要任何责备和安慰,这一切他都承受得心安理得。
沈丛宣复又看看地上被我摔得很文艺的茶杯,“看样子,刚才你应当是很生气了。”
我靠在小榻之上,身旁刚好立着一个红木镂空雕花的小几,我顺手轻轻一挨,将上边放着的一个青花瓷瓶碰落在地。
花瓶“啪啦”碎的清脆。
我盯着沈丛宣,一字一句说道:“不止刚才,我现在也很生气,我忍着不发,不过是给阿宣你一个面子罢了。”
他看着我蓄意地毁坏南魏皇家公物,却没有丝毫动容。
“你再在皇宫里待一段时间,我看你除了钻床底的功夫,在这儿,随意摔东西的技能也会得到极大的提升的。”
我不置可否,开玩笑说:“看起来,我倒是要收回之前的那些话了,你这皇帝生活过的一点也不潇洒和自由。”
沈丛宣笑了笑:“我对你很愧疚是真的。拖累了你,很是对不住。”
我点头:“你觉得你对不住我,可是没有用不是么,你以身相许都不行的。”
沈丛宣低着头:“太皇太后当初把我从四清山接进皇宫里面来,一是为了皇爷爷的那皇纸遗诏,还为了她可以独揽大权垂帘听政罢了,这么些年过去了,在外人看来,她是多么慈祥的一位皇后,在我看来,她的微笑里面处处都是刺。”
我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我承认我就是长歌?或者说,我要承认我就是长歌的女儿?赫连长风所说的那所谓的北周公主……”
沈丛宣苦笑:“你不用所谓,你就是。”
我长叹一口气,我不过是一个做糕点的小姑娘而已,莫名的肩膀上的担子可又重了几分啊。
我问他:“你说你确定我就是那个长歌之女,你也深知我对你说的话并不全信,对吧,就算加上沈青岚,赫连长风和赫连敏言,总归我相信的不过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总归心里不舒坦。”
他幽幽地说“也许你不愿,不过,在目前看这应当是最好的方法了,马上三国会有动乱,我怕压不住南魏顾家,自然对你的安全会有所分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最怨自己保全不了你的安全。这件事儿,还希望你要好好想想。”
“往好处想吧,我总归算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对吧。”我借着酒劲拍了拍沈丛宣的肩膀,“我娘的模样,若不是沈青岚拿出来的那幅画,我模模糊糊的早就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五岁之前随着娘换了好几个村子住,从一个村子换到另一个村子,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应该……都是你们说的那个阿欢带着我长大的,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就觉得她是我娘,我亲娘还活着没我自己也不知道。若是我真的不知道便也罢了,现在知道了,你知道我是个容易胡思乱想的人,弄个清楚明白也挺好,死后在奈何桥薄子上签字,总归要知道自己随的是谁家的姓,签的是什么名儿吧。”
“你不要勉强……”
我哈哈哈几声笑着说:“说不定我的真名比长歌还好听,比你的长孙还好听。”
沈丛宣也是没想到我突然间变得这么大度,歪着脑袋听了半晌,也不知道应该评价些什么,只能在我的名字上面聚焦找话题,不过还是坚持他的初衷,淡淡的说:“我觉得长歌挺好。”
“何止是好啊。”我抚着心口,“这可是我娘的名字!”
他看着我,“算起来,你应当是北周的长公主。”
长公主么?
我突然想起沈丛宣之前名字的那个梗来。
长孙殿下同长孙。
长公主同长歌。
念起来都是混淆的音调。
我俯子,将地上我“亲娘”的画像拿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细细端详。
眉眼里溢出的亲切。
“你说,她叫阿欢,她是我娘的丫头侍女,那她应该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的吧,可是青山村的人在她死后都只叫我长歌。而我现在,因为神女老人的误听,改了个名儿,叫做楚歌,现在是又要改回来的样子,可是,我现在又是谁呢?如果我是北周长公主,那便不能用我娘长歌的名字了,那我既然不再是楚歌,那个东郊小铺子的糕娘,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是谁了。”
我偏过头去,“阿宣,不然我上次叫做长歌,这次叫做长(zhang)歌好了,你说呢?!”
沈丛宣皱着眉头转过脸来,眼里迸射万般对我智商的深深忧虑,张口就数落我:“看来,你果然在四清山学的太少,全赖在了那厨房里面,也没见你择菜择了十几年择出什么人生经验来。”
我纳闷:“好好的你嫌弃我四清大食堂?没有我给师兄弟们洗菜蒸馒头他们可就天天吃土了!”
我以为他真的是在讲究我的学问,还在那儿怒我不争气:“等我当了那劳什子长公主,皇帝陛下你出去不要说认识我,丢脸丢脸。”我指着地下,“阿宣你看,今儿个,地上全是我的脸。”
“恩,我知道。”
老王那儿拿来的这酒,初进唇齿之间有股夏日荷叶的清香,再浅尝似乎是有那桂花的香气,不劳烦皇帝我自觉的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浅浅的啜了小口,不禁感叹道:“还真的是好酒,老王还有这一手。”
他也发觉今日带酒的这个行为不好也不坏,我今天偏偏就大胆得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人喝了大半壶。
再进半杯,我单手抚模着这小小的精白瓷酒杯,精巧而不失典雅。
他没有阻止我,也不劝酒,就坐在一边看着我,“你酒量不行,你自己可是知道?”
我点头点头:“知道知道。”
“我记得上次在木言堂中喝酒,你喝多了后胆子变得忒大了,我抱你回房,你突然轻薄了我,还双手扑腾着闹着要上天摘星星,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被酒精侵蚀的脑子已经不能做出理性思考,我看你仗着自己的本能,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凑上去就是一口。你酒品这般不好,你又知道?”
我晕晕的,指着自己鼻子“你……你瞎说!……”
大概是喝多了酒,我也不觉得羞,反而厚着脸皮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就是要轻薄你这样子的良家儿郎,反正阿宣你迟早都是我的!不对,小长孙,你打小就是我的啦!我从小罩着你,所以你现在长大了要回报我的!”
我头脑不清楚,依稀记得沈丛宣恨不得把头埋进手里的嫌弃我:“我怎么会认识你!”
“啪!”我一拍桌子,“我可是公主,你认识我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送你两百个大美女!”
他哭笑不得,“是是是。殿下,你说了算。”
我扬起头看了看他,酒上双颊只觉有火辣辣的红晕。
没有理他,径自将酒灌了下去,从今早上便一直蔓延开来的焦躁不安的感觉,随着酒的诱惑直直逼上心头,倘再不能发泄出来,我就要在这样的压抑中窒息过去。
我一把夺过酒壶抱在手里。
兴奋得异常。
“我以后可就是北周长公主了!”
“我可是北周长公主哟!”
“我娘是个妃子,我爹是北周的皇帝老子!”
“谁都不能欺负我啦~”
我发疯似得又笑又叫,本来之前还是在好好地聊事情,你一口来我一杯,很快就把那壶酒给喝干了。
我喝到后来,站起来想放开喉咙唱一嗓子,结果头重脚轻,身子一斜,倒在地上。
笑着笑着,不知为何就开始哭了出来。
“哇哇哇啊……”
我只觉得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只感觉如同一场狂风暴雨开启,不真切的令人心慌。
沈丛宣身子猛地一僵。
“我要早是公主,就不会让四清单单被人欺负了……”
“我要早是个公主,我娘就不会……就不会……”
一双眼至上而下望着我,双眼清寂,目光交织中,隐现一丝隐匿的疼惜。
双膝软弱得不听使唤,耳中轰然作响,眼泪早已不住的簌簌向下滴。
泪眼婆娑之间,看到沈丛宣缓缓走过来,抄住我的腰,抱我起来,今日久久压抑的哭声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吐唇而出,沈丛宣环住我,眼泪却落在他的胸口,润湿了他的衣衫。
借着酒精儿,哭喊的声音震天。
沈丛宣也不恼,也不好奇,只道:“在外人看来是天大的喜事儿,却惹得你难过成这样?”
他准备给我擦眼泪,我一把打开他的手:“你干什么!这是我激动得泪水,我一点都不难过!”
他抱住我,又好气又好笑,不住拍我的脸叫我名字,“长歌,你没事儿吧?!”
我只觉得他的怀抱格外的舒服。
恩,软软的,带着酒香的。
酒可以断缺人的记忆,所以我说酒向来比茶香,便是这个道理,纵观前朝往事几多载,基本上都是提着酒杯上吊自杀的,很少有听说还能有谁带着一壶茉莉花茶去寻短见的。
难不成还要来一个死后花香飘逸?
扑腾地累得很,心累,身体也是疲倦的不行,满意地两眼一闭,倒在他怀里呼呼睡去。
该受罚就受罚吧,管他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
这天我虽然喝醉了,但是不像往常喝多了我人不会糊涂,这次可能是因为打击太大,心事太多,直接断片儿。
可是酒毕竟是酒,并不是我喝多了瘫倒了这南魏的泗水就不会再继续流了一样,有些事就像泼出去的水,不是我不去面对就会消失的。
睁开眼,一股淡淡香气袭来,窗外好似下了场雨,雨声滴答未断拍击这树叶滴答做响,吹进来的风似乎半真半假,纱幔轻摇,视线朦胧。感觉自己这一觉睡得好长,或许睡得太长,我觉得浑身酸痛,头也昏昏沉沉,难道昨天晚上在哪儿吹了一夜的风?
“姑娘,您醒啦?”有个细细柔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中掩饰不住喜悦。
啊?!
我循声看去,我才发现天已大白,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明芝!我是睡了多久!?”
我两眼直直的盯着床前的明芝小姑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许久,才一字一字的问:“我也记得我断片儿之前可是在船上的,现在呢?还在船上?”
明芝笑嘻嘻地说:“姑娘,那是昨夜了,你睡了快一天呢。”
快一天啦……
快一天啦……
酒后时光飞逝,我嗤之以鼻,这时间浪费的,敢情以后的学堂里面都应当为每个学子配备一壶酒。
“那……太皇太后那边没说什么吧?!”
明芝很认真地摇了摇头,然后很喜悦的说:“放心,我家公子说了您是晕船导致的身体不适,太皇太后也体谅让你下去休息了不用前去见礼,昨晚来看诊的一个太医说,您酒喝得有点多,这种酒啊后劲儿大得很,醒来后会有些不适应,休息休息慢慢就会好的,我先去给您倒杯水。”
没错,被明芝一说我才发现脑子疼得慌,这个王英,人不简单,酿的酒也不简单啊。
我揉揉脑袋爬起来。
刚好遇到端水回来的明芝。
“刚醒过来,姑娘怎么又下床了。”她略带责备的说,“昨儿个我在门口守着,听见你们里面又是吵架又是摔东西的,让我担心死了。”
我细细回想了一下,“对,谈判过程是有点艰辛,要是直接打一架会好很多。”
“……厄……但是我家公子到了,我看你们就谈的好多了嘛。”
切,我一扭头,“你家公子是攫取别人的劳动果实,结果都出来了,最后来砍一刀分财产罢了。”
明芝忙跑过来捂我的嘴。
“姑娘,这可是在皇宫!”
“得,你家公子最帅,我可说不得。”
从昨儿到今天这样,似乎连明芝都察觉出来有些不对:“姑娘,你是不是和四王爷我们公子他们又闹别扭了?”
我没好气:“什么叫又?我以前和他们闹过别扭吗?”。
明芝笑:“你们两个三天两头吵架拌嘴的,别说你自己没觉悟。”
我不承认:“我每月总有几天心情不顺当,可以拿别人发发脾气,这是大自然的恩赐。”
我无奈望天。心结只能心解,这件事儿说来话太长,等哪天我想通了放开了,自然会坦荡荡的去面对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