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前无言沉默。
徐玫没有继续“劝说”下去。今天她这些话,已经足够让徐立前思考一阵了。
“立行族兄来了。”徐玫提醒道。
徐立前回神,看向了来处,
徐立行走了过来,微一欠身致意,问道:“公子,按照您的要求,在大河饭堂那些当地人的帮助下,粥棚已经在全城各处设下了三十个点,绝对能保证所有的灾民都能最方便且就近领到粮食。城里的许多大夫也愿意帮忙看诊,只是要求用粮食物资作为酬劳,我们也答应了。眼下医棚也设了三个点,并且在灾民领粥的时候宣传了,相信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娘亲一直说族兄做事周全仔细,如今果然如此。”徐立前不再多想其他,集中经历应对眼前,向徐立行恭敬地作揖行礼,道:“让立行哥受累了。”
徐立行侧身避开行礼,忙道:“应该的事情,不值得公子谢我。”顿了顿,他向徐立前询问道:“但公子,眼下有两个问题,需要您决策。”
“第一,我们过来之后,因为灾情紧急,粮食和其他物资立即开始发现,只一天一夜就消耗了不少……而这第一笔的物资肯定是不够用的。”他有些为难,低声道:“朝廷一直不肯出面承诺负责这笔货款的话,各家的管事们都过来问,后续的物资是不是不必筹备了?他们也表示,愿意将眼下这些东西留下。这些损失,他们东家还能够承担,不至于伤筋动骨。就当是为东家行善积德。”
但更多的损失,却不是人人都能损失起的。
他们也没有这个责任和这个义务。
能如眼下这般表示,已经是十分给徐家和徐立前面子了。不然,他们生意人东奔西走的,什么灾难没见过?若是一直这么白白送东西出去,早就一穷二白活不下去了!
徐立前摇摇头:“立行哥,你告诉他们,这笔银子,徐家出了。因为此行完全是徐家的倡导主张,他们不过是应邀而来,不应该遭受损失。”
徐立行怔了一下,看向徐立前:哪怕只是第一批物资,这笔银子数目也不小了。
“娘那里,我会交代。”徐立前道:“你去传话,说半个月之后,欠款将会在松江交割。”
他想,他能够为这一次的“错误”付出代价。
徐立行应下,再次问道:“那后续呢?眼下的物资,最多只能撑三天。”
幸运的是,眼下天气转暖,灾民不至于会受冻而死。但相对不幸的是,因为天暖,疾病会更加活跃,需要的药材的量,同样不会是小数目。
徐立前沉默片刻,才道:“朝廷上下为南通百姓发动了一场大募捐。你将这个消息也同时扩散出去,以维持城里持续的稳定。相信,大家最后都能够活下来的。”
“既然如此,公子,我建议我们直接将粮食御寒衣物分发下去即可,不必再维持粥棚了。”徐立行道:“实在是因为我们自己煮粥太麻烦,连柴火都成问题;再者,相信公子也会觉得,与接下来朝廷过来赈灾的大人们也有什么好谈的,倒不如避开,对双方都好。”
在最要命的时候,徐家带着富足的粮食物资来了,而本该对这里百姓们负责的朝廷却姗姗来迟,带来的又是乱七八糟且多半不会够用的东西……两两见面,对比之下,让朝廷的脸面往何处搁?
那朝廷的大人们想要挽回脸面,那就只有主动将徐家带来的物资以正常商品的价格结算掉……但朝廷若是有银子,早就行动了,又何必不情不愿拖沓到现在!
所以,这笔费用,是提还是不提?谁开口提?
那就不如不见。尤其是在徐立行显然因为朝廷前后举动十分愤怒失望的时候。
“那就这么安排吧。你让邹大成协助你。他是这里的地头蛇,大河饭堂的名声还是让绝大部分当地百姓们信赖的。”徐立前顿了顿,又道:“尽快安排妥当吧,争取明天傍晚之前离开这里。剩余的事情,交待邹大成和一些士绅们去办就好。”
“我明白了。”徐立行抱拳道:“我立即去办。”
时间紧,徐立行没有再耽搁,匆匆告别了徐立前和徐玫,出了房间走进院子,径直向邹大成走过去。
“邹小兄弟是吧?”徐立行打量他一眼,笑着道:“现在知道你家夏少的身份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徐立行,是你们夏少的族兄,也是他此行的副手。”
邹大成连忙收拢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心思,向徐立行行礼,道:“小的邹大成,见过徐公子。我,小的,属下,恩……”他一时间自称都有些乱了,喏喏道:“小的才知道,夏少的身份。”
他震惊无比!
原来,创立的大河饭堂让他们许多人过上了好日子的“夏少”,竟然是赫赫姑苏徐氏的少家主!那时候他来码头上,当真是赤手空拳,结结实实扛过好几天货包的!
邹大成一直猜测,他们夏少一定不是普通人。因为普通穷人家的小子,绝不是夏少那样。甚至一般小康人家出来的公子少爷,也到不了夏少那样。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夏少的身份竟然是这般!这般不可思议!
“公子对我说起过邹掌柜。他如今向你表露身份,肯定是因为信任你。”徐立行道:“只是,我们希望,这个秘密,你能暂时守住,不要说出去。”
“是,小的绝不说,谁也不说,老子娘都不说,做梦也会把嘴巴给闭紧了。”邹大成连忙保证道。
徐立前将他找过来之后,他就没有离开过。
“也不必这么紧张。”徐立行道:“总之,注意些就是了。”他示意邹大成跟着他向外走,道:“方才公子交代给我一些事情,点名让大成你和你大河饭堂的弟兄们协助我做事……”
“您只管吩咐,但有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们大河饭堂没有一个孬种!”邹大成挺直腰杆拍着胸脯保证道:“夏少行的过我们,徐家又是我们全城老少的救命恩人,您什么吩咐,我们绝没得说的!”
“能让大成这么帮我,那事情肯定没有做不成的了。”徐立行拍了拍邹大成的肩膀,十分欣慰。
邹大成的胸膛更挺直了些,只觉胸腔之中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酝酿发酵,整个人热血沸腾——哪怕此时徐立行说要他的命,他也会二话不说就给了!
再说,徐立行将邹大成带走之后,徐玫给徐立前倒了一杯水,搁在她对面的桌边,看向徐立前,示意他坐过来说话。
“大兄,我知道你现在心中很不好过……但我却不得不提醒你,要记得之前的乱民事件。”徐玫轻声道:“大河饭堂他们那些人,都是好人。他们一辈子没犯过什么错,之前做了乱民也是迫不得已不曾残忍害人性命……”
“他们便是有罪,也最不致死,”
“但朝廷钦差来了,会怎么定罪,那就说不定了。”徐玫低声道:“那些富户,一定不会甘心接受他们也成了穷人的事情,一定会记得是什么人将他们所有的财产都抢走,造成了他们的苦难日子,从而怀恨在心,要进行报复的。”
徐立前埋首沉默,将清水用完之后,抬头向徐玫艰难苦笑,苦笑之中更有自嘲,摇头道:“玫儿,不怕你笑话,我眼下脑子里乱的很,完全没办法做太多的考量……你有什么想法,不如直接说给我听好了。”
徐立前仿佛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十分没用,连徐玫一个小姑娘都要不如了!这让他的笑容越发苦涩,自嘲更甚,道:“玫儿,原来还是娘看的清楚,知道我这个人恐怕不能成事,所以派了立行族兄和玫儿你来帮我。”
“可笑我之前还当玫儿你是贪玩来的。却原来,是玫儿你比我能干多了。”
“大兄千万不要这么说。”徐玫咬了一下唇,轻声道:“若是你非要这么讲的话……大兄,你知道吗?”。
“你是因为对新帝对周太傅对朝廷充满了希冀和信任,此时希冀和信任落空,怕也开始了失望和愤怒,种种情绪转变,才让大兄你眼下痛苦难过,不能冷静做事了。”
“而我呢?”徐玫摇摇头:“我一开始就知道,新帝的朝廷怕是不会来赈灾的。因为一开始就知道,有所预期,更没有抱有希望,所以才没有因为太过失望而愤怒悲痛,所以才比大兄更清醒一些。”
“就是这样。”徐玫认真地看向徐立前,道:“外面许多事情还需要你这徐家少家主出面。而不是我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大兄,时间很少,你一定要努力镇静下来才是。”
徐立前再次低头,沉默良久。
徐玫看向窗外,耐心地等待着。
贺鸣公子已经给阮小妮配好了药材,正在院子里拿一把扇子守着火炉亲自煎药。神态专注认真。仿佛天地间只有他面前的药罐,再没有任何事情需要他关心一般。
徐玫看着看着,不知为何,怔住了。
徐立前突然抬起头,看着她。
徐玫回神,迎向了徐立前的目光。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让她看不懂的光。
“玫儿,你实话同我说,母亲都告诉了你什么?”徐立前用力抿了一下唇,声音低沉暗哑,道:“乱世纷争已起,母亲是不是也想要参与进来!”
徐立前一直都并不愿意往这个方向联想。
哪怕他已经看到了徐家在琉球岛的布置,看到了徐家在海上“坚船利炮”的霸主威慑。和种种迹象。
徐玫没有回答。
徐夫人什么都没有明确地告诉过她。
但自从从海上归来之后,徐玫与徐夫人之间却已然有了很多默契。
当天恍然理解了徐夫人的心思,并愿意维持这默契并积极配合徐夫人之时,说心里话,徐玫心中并没有半点震惊惶恐抑或激动忐忑等等情绪。
一切转变,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
似乎,她本来就是这样的玫小姐!
徐玫的沉默,无疑就是肯定答案。
“母亲她竟然是要逐鹿天下……”徐立前一时间有些茫然,目光涣散,似乎依旧不敢相信这样的答案:“这怎么可能?徐家,就是一商家而已……”
“大兄,你也说了这是乱世。”徐玫运气内劲,让自己的声音钻到徐立前的耳朵里去,强行唤起他的注意,淡淡地道:“事在人为。徐家有钱有船……就连我一个小姑娘,都能想到、看到许多机会!”
“什么?”徐立前不断摇头:“机会在哪里?徐家在海上是厉害,但想要登陆很容易吗?你也说了,徐家有钱。正因为有钱,那朝廷就不会将徐家反叛当成一般揭竿而起的义军,绝对会十分重视,并立即举全国之力扑上来!”
“就算大夏再怎么虚弱腐朽,举国之力对徐家也是碾压!除非徐家永远飘在海上不上岸!”
“而飘在海上,不过就是一个岛主之流!谈何野心勃勃也逐鹿天下!反而落到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声!”
徐立前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面色赤红,额头青筋直冒。
徐玫没有激动。
她安静地看着徐立前说完,方才轻声回答道:“大兄你也说,朝廷会异常重视徐家,绝不会坐由徐家发展……这难道不正表明,徐家是有实力的吗?”。
若徐家没有实力,比如换成另外任何一个商家说要揭竿而起逐鹿天下,那不过是笑话罢了,不说大夏朝廷,就是各方势力,又有几家会当真?
但徐家说要举旗自立,这整个东方,任何势力都要侧目看过,慎重相待!
徐立前张了张嘴巴,片刻才重新闭上,调整了一下坐姿,情绪也平复了一些,依旧摇头道:“玫儿,我依旧觉得,你和母亲,还有家里所有人,都太荒谬太儿戏了些。从当年徐师辅佐太祖开始,徐家在姑苏落地生根,到现在,已经两百多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