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初上,清风扰人。
淮水南岸乌衣巷,王氏府中。一老一少,对弈竹林。
年长者青袍在身容貌舒朗,虽鬓发斑白,身形却挺直如松,双眸清亮,一身宽宏超月兑的气度。
少年不过弱冠,一袭素袍,领口微敞着,露出一抹清瘦紧实的胸口。他面容如玉,双眸深邃又澄澈,令人看不到底,挺拔的鼻梁,一双薄唇携着淡漠的笑容。周身的风流气度清冷绝尘,与之相比,正空上的一轮朗月竟也显得光华暗淡。
王靖之手执白子,气定神闲的将棋子落下棋盘。
对坐在棋盘另一侧的王晞之亦是毫无迟疑的落下黑子。
:“谬之传回消息,已按你部署救回桓亮,连取回西边三座城池。”
王靖之微微点点头道:“王氏重掌军权,我该归隐矣。”
王晞之手微微一顿,缓缓的道:“经此一事,桓氏迨凡已经完全站在王氏一边,有他说服,我王家不必出言,他桓氏也自会靠拢。”
他没有回答王靖之的话,这便是不同意了。
王靖之微微摇头,笑道:“桓亮手握八万军权,一下被三家瓜分,不忿是必然,哪里会靠拢王家?凭他刚愎自用的个性,待大军返回金陵,便不会太平了。”
王晞之沉吟一瞬,眸光一闪,道:“王家需要你在朝堂。”这样明确的拒绝,王靖之有些意外,他薄唇紧抿,似一条紧绷的线一般,爽朗的眉心微微蹙起,良久,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微微阖上双目道:“祖父,可否先行给杨家下聘,将我与阿毓婚事定下。”
王晞之再次落子,略微挑眉,抬眼看向王靖之,嘴唇微微颤了颤,缓缓的道:“那日你们初到金陵,我也远远见过那女郎一眼,的确不凡。便是仙爱目高于顶,也多番夸赞她风神绝佳。”
王靖之扬起唇,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那双熠熠生辉的澄澈双眸露出欣喜,这粲然一笑,似夺走满林风华。
王晞之突见王靖之这一笑,先是怔住,接着,沉声道:“然,门族高低,异如天地。婚配之事乃是后宅小事,你祖母目光如炬,自会为你安排,你便不必多思了。”
王靖之的笑容凝滞着,那双深邃的眸子,缓缓地,缓缓地,染上了一抹郁郁寡欢的寂寞。那股浓浓的寂寞让这本就超凡月兑俗的人,似远离尘世,飘渺如仙。
王靖之双手交叉在宽袖中,左手不自觉的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指环,慢条斯理的道:“依祖父之言,敢问何族女郎配得上我?”他无爱无憎,轻慢的似在说毫不相干之事。
王晞之知晓王靖之的怒气,却不得不为家族兴旺考量,他沉吟一瞬,道:“郗氏女郎。”他微顿了顿,接着道:“你阿母家族清贵,门第高贵,郗氏是上上之选。”
王靖之扬唇而笑,他笑容带着自讽道:“这事是定下了,还是询问于我?”
王晞之面色有些不安,眉头也是一蹙,道:“你是琅琊王氏嫡长孙,无论杨氏女郎再风雅绝色,那非你良配。”王晞之拂袖而去,走了三五步,他背对着王靖之,轻声道:“郗氏已携适龄女郎自兰亭启程,约莫一月后到金陵。”
王晞之的身影自竹林中渐行渐远,王靖之那双眸子,始终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他双目无一丝情绪,只那寂寞却愈发浓重。
久久的,他叹了口气,口中忍不住咳了两声,自然而然的自袖中拿出一个瓷白小瓶,吞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
:“靖之!”王凝之自旁侧的竹林中闪身出来,眸光定定的瞧着他。
王靖之扬起略显苍白的双唇道:“叔父,叔母竟未跟在你身侧?”
王靖之在调侃他惧内。
王凝之毫不在意的道:“你的身子不好,不要劳神伤心。”
王靖之粲然一笑道:“叔父,王氏重掌朝堂矣。”
王凝之微微顿了顿,笑着道:“我知晓。”他将棋盘上的残局缓缓的收起,一颗,一颗,黑子,白子。
:“我也该功成身退矣。”他笑着,却有些凄凉道:“我这傀儡,做了快四载。”
王靖之心中有些不忍,嘴唇微微动了动,缓缓的道:“能归隐,我羡你甚深。”
王凝之扬唇一笑,略有些释然道:“也对。”收起了最后一颗棋子,他接着道:“看,棋盘终归要收网,这颗颗棋子,便是家族子弟,棋盘便是家族。”王凝之将最后一颗白子放在手心,月光下,白玉棋子闪着晶莹的亮光。
他将那棋子狠狠的扔了出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晶亮的抛物线,棋子落入松软的土地,未发出一点声响,王凝之一扬手,耸耸肩,轻松的笑道:“棋子变为弃子,不过转眼之间。”
王靖之始终嘴角带笑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王凝之笑道:“靖之,阿翁之言虽强势,却并无错漏。你肩负重任,绝无可能娶一低等士族之女。”
王靖之没来由的觉得胸口闷闷的,他轻缓的道:“如此,我不亦是一颗棋子?”说完,王靖之缓缓的起身,他那濯濯身姿,如玉山将崩一般,略有些摇晃。
王凝之不忍,伸手扶住他的手臂。王靖之轻轻的推开王凝之伸过来的手臂,摆摆手道:“醉矣,无事。”
王凝之看着他清高淡雅的背影,怔了,那榻几上分明是清茶,他说醉了?
清晨,杨毓张开眼,和暖的阳光下,一个颀长而淡雅如雾的身影,他身着一身淡蓝广袖长袍,笑容清浅。
杨毓轻笑一声道:“郎君不必上朝?”说着,她慢条斯理的起身。
王靖之笑着道:“休沐。”他自然的坐在杨毓睡榻之侧,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将那发丝梳理的更加柔顺。
杨毓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她一身青色薄寝衣,阳光下,修长的颈子更加莹白,纤细的锁骨隐约可见,王靖之轻柔的抚上她的肩头,自身后环抱着她。
杨毓看不到他的神情,也不想在此时转眸看去。她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怜爱与若有似无的郁结。
她低低的道:“怎地了?”
王靖之温热的鼻息就在耳畔,杨毓感受到他身体震了一震,更用力的将杨毓抱了抱,似要将她揉进骨血才作罢。
杨毓心间不由得一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