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融正却跪直了身子,并没有像方才那样应下来,只是先去看赵倧神色,果然已经十分难看,他心下微动,终究是叹了口气回道:“我只是疏通了关系,买出了考题,我儿子的功名是作弊而来。”
赵倧一恼,手边的茶盏就要摔下去,只是手已模到盏边却还是停住了。太久了,他有太久没有这样动过怒,竟险些失仪,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荣姜却把他一连贯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也没想到菩萨似好脾气的英王殿下,竟也有这样想砸人的时候,略勾了勾嘴角,很快就平了神色,开口同蒋融正道:“朝廷开恩科为的是选拔人才,你在这上面做手脚,不管处于何种目的,都过分了。”
“我又哪里不知道呢,”蒋融正说的无奈,声音都透着疲惫,“可是殿下与侯爷以为,江北的恩科科考就很干净吗?以往官员不是没有贪污舞弊的,只是从没闹大过,加之小心谨慎,那些士子们又大多没什么背景,自然没人敢追究。”
“那这次呢?”赵倧端坐着斜睨他一眼,冷着声发问。
蒋融正却神色一痛:“我儿是随县是人所皆知的‘呆霸王’,整日吃喝玩乐从不读书,殿下以为,他若高中,那些士子会不会追究放出来的这一榜呢。”
赵倧与荣姜对视一眼,很明显二人都是大吃一惊。他们万万没想到,蒋融正为了朝廷能重视起江北官员的腐败之风,居然把亲生儿子都赔进去了。
科考作弊意味着什么?况且像他儿子这样高中状元的,若不杀,万不足以平天下学子心中的愤怒。蒋融正走出这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把儿子送上了断头台——
赵倧一时被他震撼,站起身来往他近前走了两步,一弯腰亲手扶着他起来,待他站正,赵倧才退开两步,躬身对他一礼:“蒋公大义,倧惭愧。”
蒋融正连忙摆手又赶紧去扶赵倧,嘴里一边念叨着“使不得”。荣姜在一旁看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荣淮当年救下蒋融正,大约是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情。
她跟着上前了两步,也是一礼,端的却是军中常见的礼节,而后站直来对上蒋融正,笑着与他说:“与殿下来之前,我还在想,如果你真的已与江北官员同流合污,我必定手刃你,省得你活着糟蹋我舅父声名,”蒋融正刚想开口,她便继续说道,“可今后,舅父该以当年事自豪。”
蒋融正并不是个长袖善舞之人,被一位亲王一位侯爵这样夸赞,有些无措,也只是摇头叹:“若我儿子一条命,能换江北百姓安乐,也是他的福分。”
一番客套寒暄过,赵倧也不愿多提他儿子的事情,只是叫众人重新归座,才再问蒋融正:“所以士子们查榜之后,发现榜上大多是江北官员子弟,这才开始闹事,甚至上京请愿是吗?”。
“是这样,士子们的心不能寒,加上江北虽乱却也还有几位很明是非的大人,”蒋融正将当日事发时情形详细的说与了赵倧知晓,其后才添道,“当日顺安知府便直接上禀了巡抚大人,第二日就领了命先把顺宁知府的公子扣押了起来,”却见赵倧面有疑惑,方又提了一句,“他是二甲第一名。”
赵倧便了然于胸,只是不想这位江北的巡抚大人如此气魄,明知顺安张知府是因立场不同有意打压,却还是不顾及曹宾脸面,直接吩咐拿人。
仔细算下来,顺宁知府叫儿子作弊,无非是仗着曹宾在京城的势,像一举把儿子送到京城去供职,即便是进不了翰林院,退一步讲,就是放到赤县中做个县令,将来再升迁,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只可惜如意算盘打的虽好,却不想今次有蒋融正这样的设计,致使士子们多年的积怨一朝爆发,他儿子也一起成了炮灰,估计这次事情闹到最后,他这个知府也是保不住了。
三人又与蒋融正谈了一会儿,大概掌握了此次涉及舞弊的江北官员有哪些,便从蒋府回客栈去了。
一路上荣姜都在心里不住的盘算,赵倧时不时扭脸看她,大概是她脸色表情太过丰富,便也终于没忍住,在她身边开口道:“想问什么,你直说。”
荣姜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倒也真毫不客气的问起来:“今次涉及舞弊的江北官员中举足轻重的不过顺宁知府与安顺知州,可是殿下打算怎么处理?一个是曹宾的人,一个是陛下的人。虽然张大人奉命拿了秦大人的儿子,可殿下仔细想,韩家上禀陛下了吗?”。
她说的其实也正是赵倧心里为难的地方,若仅仅是一个曹宾,下手轻重都无所谓,可曹宾身后是皇后和太子,一旦下手重了伤了他们的脸面,一则赵珩真心爱护皇后,必定借题发挥,二则太子母舅手下人做出这样的事,江北的百姓与天下学子,还不知要怎么看待太子。而另一位知州谢子璋,更不好动,一个弄不好打的可是赵珩的脸。
见他不语,荣姜却并没有给他深思考虑的时间,继续了刚才的问话:“再有,江北舞弊,京城就一定有贪污。按蒋融正所说,国子监和翰林院中,都有受贿者,”她停下脚步不动,赵倧就跟着她停下来,拧眉看着她,听她继续说,“一个蒋融正尚且能如此,更不必说掌一府一州的封疆大吏。京城——殿下又要如何。”
荣姜觉得这件事太复杂了些,她一向自诩聪慧过人,可这个案子却好像是个死结,无论怎么处置都会拧成一团乱,而赵倧和太子,甚至包括她自己,最后都很有可能被掺进去月兑不了身。
她突然觉得赵珩用心实在险恶,江北这桩案子,到目前为止其实也真没她所想的那样难查,可是简单又如何?他们轻易地就掌握了线索又如何?查出这些线索,却不能轻举妄动,比查不到线索更是让人头疼不已。
她这头正发愁,许久没开口的赵倧却笑着问她:“还记得当日你要料理冯嘉,是怎么跟我说的吗?”。荣姜抬头去看他,像是一时没明白他说什么,赵倧一抬手去模她头顶,触碰到她柔软的头发时才一僵,跟着收回手,掩饰似的开口,“你说荣家或许就是你今后所有的依仗,你绝不许任何人欺侮荣家人。我,与你是一样的——赵氏的江山,是我这一辈子都要守护的,我一样绝不许任何人,在这锦绣山河上留下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