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道路两旁的黄葛树早没了绿叶,光秃秃一片,树枝仿佛被冻得太厉害,为取暖,它们蔓延向一旁的院落——芙蓉城县衙。
县衙为三进院子,诉讼审讯的公堂在最外侧,县令与眷属的内宅在最内侧,二进院落的致远堂为县令寻常议事、会客之所。
通往致远堂的游廊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肤色较深、眼大有神的男子便是主簿李祖蓝,落后他一步之人,身材高大,长相端正,尽管鬓角藏有几缕白发,若时光倒退二十年,想必倒也英姿勃勃、气宇轩昂,可惜,天公不作美,他的右腿行走不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秦冉的父亲秦小五。
几步至门前,两人先后踏进屋内。
“庶民秦小五,拜见郑县令。”神情自然,秦小五朝郑超行礼,似没注意到屋内仍有他人。
“老秦来了,快坐快坐……”说着,郑超扫一眼李祖蓝,见他悄悄做了个‘我办事,你放心’的手势,郑超立马露出大大的笑容。
“秦小五谢过郑县令。”再次行礼,秦小五规矩坐下。
“咳咳…”郑超一边戳着手,一边清了清嗓子,换下平易近人的表情,换上一副略显严肃的样子,随即说道。“老秦,事情你应该再清楚不过,我们所做所为,皆为了芙蓉城乃至整个成都府的黎民百姓呐!”
说这话,郑超故意瞄着秦冉,想让秦小五主动提出,他愿配合秦冉一同上龙缸,将山匪们一网打尽!
然而,郑超万万没想到,秦小五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郑县令,鄙人愿尽全力协助县尉等人上山,不过,秦冉她娘偶染微恙,希望县令恩准她休假几日,回去多陪陪她娘。”揉了揉左眼上方,低头,秦小五不看对面两人,自道。
实际上,以秦小五的性子,他已经把话说得十分委婉。
上龙缸山,行,他可以去,但想让他女儿秦冉去,绝对不行!
“老秦…”咽下一口唾沫,郑超装作没听到他的拒绝,续道。“把秦冉娘接到县衙,由内人亲自帮忙照看,你们安心去就成!”
“郑县令,我秦小五不怕把一身皮囊丢在龙缸,可让秦冉去,绝无可能!”乍一听,秦小五气得不行,郑超要威胁他?猛拍那留有残疾的右腿,秦小五说翻脸就翻脸,直接摆出张臭脸,态度坚决,根本没一丝一毫可商量的余地。
秦小五似油盐不进,侧过脸去,一手放在眉心间。
话一出,郑超和李祖蓝脸色一沉,室内顿时一静。
“秦冉,过来!”一手握住秦冉的手腕,秦小五把坐在一旁看戏的秦冉拉到外面去进行‘再教育’。
“说吧。”站稳,秦冉开口道。
“啪——”
“爹…”没动,秦冉任由秦小五一巴掌扇到她脑袋上去。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见她淡定自若的模样,秦小五气不打一处来。
他真担心这孩子哪天被人卖了,还倒帮着别人数钱!
秦冉去年连着破了好几个大案子,郑超甚至将她“借”到蜀州去了好几个月,芙蓉城县令、县丞、主簿、县尉皆升了一升,却不见秦冉得半分好处,事后,秦冉反安慰起秦小五,跟他说是她自己不愿升职调动。
“…”
“你别问了,我不准你靠近龙缸半步,那黑心鬼郑超再逼着你去,咱一家连夜搬走!”就算办不了户籍调转,宁愿成为黑户,他也坚决不准秦冉上龙岗去。
“莫非,龙缸山上,有鬼?”挑眉,秦冉盯着他,眼里添了抹异彩。
“小祖宗…别瞎嚷嚷!”捂住她的嘴,秦小五紧张得回头左右一探。
“爹,你得让我知道龙缸山上究竟有何厉害之处,我才能以合理理由去拒绝他。”
秦小五为人耿直仗义,虽有时过于执拗,但懂得分寸,待人处事上没有问题,今日的反常告诉秦冉,肯定有某种原因,她特别注意到,当秦小五提到龙缸时,产生了种下意识逃避的情绪,悲痛在他脸上闪过,她甚至看见他内心的隐隐恐惧。
[人所有情感,都可以通过面部表情和身体姿势清晰辨识。当人想掩饰内心情感时,手部动作总会暴露出面部或身体意欲隐藏的情感。]——那个人告诉秦冉的这段话,一直刻在她的心底。
他告诉他,手放在身体不同位置所代表含义不同,通常说来,头代表着‘问题’,头发代表着‘关系’,眉毛代表着对于外界或自己的看法、决定,眼睛则反映着情绪,嘴唇在强调权威和威信。
十七年前的事,秦冉知道,基于对父亲的了解,她认为背后另有故事,应该跟秦小五的腿伤有关。
为说服秦冉,秦小五无奈吐露不愿回忆的曾经。
那日,秦小五因妻生产匆忙回家一趟,确定无事,又连夜赶回龙缸山上小屋,谁知留给他的唯剩‘惨不忍睹’四个大字,那些曾一同吃酒一同吃肉的兄弟们,成了碎片,血肉模糊,秦小五至今难忘其惨状。
三年后,秦小五带人再一次上山,誓要替惨死的兄弟报仇,不料,他们遭遇“龙缸游魂”。
记得那日那时正当盛夏烈阳午后,他们行至龙缸天坑附近,忽然,狂风席卷而来,地面晃动摇摆,一团迷雾不知从何而出,将秦小五等人层层围住,几人立刻浑身冰冷,像让人剥了衣裳扔进冬日江水之中,颤颤发抖,转瞬,耳边响起一阵鬼哭狼嚎,差点刺破秦小五的耳膜,他随之见身边的人一一倒下,眼角、鼻孔、嘴角和耳洞都流着血,与此,秦小五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使之毛骨悚然的事接踵而来。
一股似尸体腐烂的恶臭钻进他鼻间,来不及干呕,秦小五抬眼一瞅,恨不得倒下,不远处,一盏盏巨大的绿色灯笼向他飘来,越来越近,恶臭越来越浓,虚着眼一看,那灯笼里竟装满绿色的水,而那绿水里清晰可见人的胳膊、手指、内脏…
至此,秦小五才想起初到芙蓉城,从老人嘴里听到的一个传说,龙缸山上飘荡的绿灯笼,便是身首异处惨死他地的死者游魂,古人讲究死得全尸,否则无法转世投胎。
遇龙缸游魂后的事,秦小五脑子里并无记忆,只知醒来时自己滚落山崖,右腿被大石压住,回到城内,已过两个多月,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而其他人,神秘失踪。
两次上山,仅剩秦小五一人,失踪的捕快亲属不敢上山去寻,便纷纷上门讨要说法,秦小五更无脸待在县衙,半年后,秦小五一人再次上山好几个月,连山匪的人影都没看见一个,他不得不怀疑山匪为何能够待在龙缸山?
久而久之,他对那些人、那个地方产生了莫大恐惧。
……
“爹你先回去吧,我知道怎么做了。”
“乖女儿,早点回来,等你喝粥。”秦冉答的乖巧,秦小五反莫名觉得奇怪,未作多想,他先走一步,离开县衙。
目送秦小五远去,转身,秦冉进了屋,见郑超和李祖蓝两人一副欲哭无泪的经典表情。
“县令。”
“秦冉,你别说了,让我静静。”比起秦小五,秦冉的直接更能刺激到郑超,而且,人家不乐意,硬逼着去了龙缸山,也是白去一趟,还不如等着秦冉多破几个案子,金都御史来巡视一圈,他们升官调迁更有指望。
“县令,我走了你有的时间静。”
“走?去哪儿?”
“龙缸。”
郑超用手指蹭了蹭鼻子右侧,睁大眼睛,额头上仿佛写着不可思议。
“秦捕头,你们何时出发?”从地狱直升天堂般,回过神来,李祖蓝问道。
“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