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落花一季,半裁芙蓉裙,苞芽剪女敕枝,苏翠白堤云。
步伐愈加紧急的文远想起昨夜玉簪泪眼潸潸的可怜模样儿,心中怒火不由升腾。来到新房关雎楼前,一脚将那朱红色的大门踹开,走进内室,见到正在梳妆的沁雪,上前一步揪住沁雪的头发,怒声喝斥:“贱人!”沁雪的一头乌发已然渗出点点血痕,她尚未反应过来,文远早将她从地上抓了起来,一个响亮的耳光让沁雪的唇角处有了丝丝甜腥。沁雪抹了一把,竟然是血迹!
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先前在王姨家的责罚打骂如今重现眼前,这么些年来,眼泪也许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反抗,她在家里第一次反抗。“三少爷解气了么?”看着沁雪凌乱的长发,冰冷的眼神,文远忽然觉着,这个姚沁雪不是那么脆弱的女子。与自己的表妹玉簪比起来,宛似另一位孤高自傲的女子。
“啪!”又是一个重重的耳光,沁雪只觉眼前发黑,顷刻倒下的瞬间,被进门的木槿扶住。“三少爷也不问问青红皂白,便动手打人,就不怕我去告诉夫人么?”木槿的话语让文远更觉惊讶,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敢对自己如此说话。他打量着木槿,一袭绛紫色衣纱,反衬着她的肌肤白皙细腻,与那姚沁雪站在一处,宛若一对儿璧人,又仿佛九天仙女。
从未有人敢挑战他的耐性,他举起手正要朝着木槿光洁的脸颊打去,却被身后的声音制止了:“还不快住手!”文远回过头看去,竟然是自己的母亲!他心中的怒火瞬间熄灭,放下手臂,道:“这大清早的,母亲来这里做什么?”刘氏伸手,给了他一个嘴巴,愤恨的说道:“孽子!你是不是想把媳妇儿给打死?”文远白了母亲一眼,道:”母亲误会了……”“误会?”刘氏指着沁雪发丝里和脸颊上的血迹,道:“我误会了你不成?若不是落樱告诉我,只怕是你无法无天了!”
一旁的沁雪很是意外,婆婆何时对自己转变了态度?木槿也疑惑万分,不过这毕竟是好事儿,她也替沁雪感到开心。“落樱,你去找个大夫给雪儿好生诊断,等什么时候病好了来我书房一趟。”刘氏撂下这句话后,便带着文远离开了,长长的走廊上回荡着刘氏斥责文远的声音:“到书房里去给我闭门思过,知错了再来见我……”
关雎楼里,丫鬟落樱找来的大夫细细的为沁雪把着脉,两个丫鬟也是急得团团转,生怕沁雪有什么闪失。“大夫,姑娘怎么样了?”大夫道:“只是皮外伤,不妨事儿,吃些开的药方,静心休养便可……”说着就提着药箱出了屋门,落樱则随着大夫抓药去了。木槿坐在床榻上,抚着沁雪苍白的脸,问道:“姑娘当真无碍?”沁雪微笑着摇摇头,抓着木槿的手说:“瑾儿,如果当时我还像以前一样哭个不停,估计这会子早被他抓花了脸。”木槿回道:“姑娘这次得罪了夫人,不怕么?”
两人正说着,落樱便笑着走了进来,说:“我已经吩咐膳食坊的豆蔻熬药去了,不消片刻就好。三少女乃女乃这里若没有什么事儿,奴婢就先告退了。”沁雪道:“难为你了,回去告诉夫人,只说我没事儿,让她安心。”落樱点了点头应声而去。
看着落樱离去的靛蓝色背影,她转过头对沁雪说:“过两日要去夫人的书房,姑娘也不怕?”沁雪点点头,又摇摇头:“瑾儿陪着,我怕什么?”木槿看着沁雪一脸的灿烂,与当初嫁入陆府时哭哭啼啼判若两人,也顿生欣慰,毕竟姑娘也不是脆弱的女子,骨子里带着的,兴许是那未曾谋面的母亲反抗的血液。
莺啼柳絮,絮染晨风软,和煦微阳绵柔,独上小楼,空对紫菱洲。一盏愁绪,几杯离索,潇潇暮烟寒,清凉一度路枝残。木格窗外,断了几许离魂,别离斋,杜鹃和细语,风沉沉,浅唱低酌,迷离处处,难与人说。
古朴的书房上浓浓的笔墨写着“过犹不及”四个大字,两旁题着一副对联:落花引水水引花落花香庭院院庭香花”,品着这幅回文联,木槿实在难以看出与“过犹不及”有何联系。门口处站着一身月白色纱裙的莲香,发间挽着两根雕花木簪,看起来清爽可人。“三少女乃女乃来了?奴婢这就去禀报夫人。”说着扭身进了里屋,片刻功夫便走了出来:“三少女乃女乃随奴婢进去吧。”得到了允许,两人方才跟在莲香身后来到书房。
镂空梅枝梨花木大插屏立于厅堂正中央,素白色屏风上绘着十月的腊梅。木槿不由得想起,昔日的皇后娘娘,今日的陆夫人,曾经一度受宠于太祖皇帝,甚喜腊梅,故封为梅妃,继而加封皇后。那**之中的三千梅林,便是太祖皇帝为她而栽。可惜红颜易逝,丽妃娇美的容颜和高超的文采,很快超过皇后。岁月荏苒,时光不再,她却依然爱梅成癖。不过却不是太祖皇帝赐予的如雪红梅,晶莹皎洁,而是如血的红梅,因为她的心中有恨。
两人来到刘氏的桌案前,看那刘氏正在读书。桌案上放着一叠古籍,满屋的诗书古卷藏于书架,墨香隐隐从砚台处发出缕缕清香。木槿忽而想到为什么刘氏会帮助太祖皇帝处理那么多政事,原来她同丽妃一样,诵读诗书,一直到最后全权处理朝政大事,比那些庸俗的士大夫来说,见解自然是不同。
羊脂玉透亮的茶杯萦绕着丝丝茶香,上面雕着血红的腊梅,掺杂着片片隔年取年的梅瓣,沁人心脾。“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快让雪儿坐下,她身子不大好呢。”木槿听了刘氏这话,忙扶着沁雪坐下,沁雪则说:“还是夫人先坐,我的身子不碍事儿,难为夫人惦念着。”刘氏呵呵笑着:“你既嫁到我家来,便是我的女儿,我怎能不心疼?文远那孩子太不像话了……”
听着刘氏说出“女儿”两个字,沁雪忽而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虽然不曾见过,梦中却恍惚而遇,眼眶顷刻间湿润了起来。“不知夫人唤姑娘前来有何事?”木槿见沁雪试着泪水,便张口询问,她觉着刘氏并不简单的问候姑娘的身子。“问问雪儿的身子好了没有?……”沁雪照实回答,木槿见刘氏并无什么特别嘱咐的事儿,便起身同沁雪告退了。
不想那刘氏忽而附在木槿耳边:“七年后的瑾儿模样儿愈发俊俏了……”木槿的心“咯噔”一跳,看着刘氏笑意盈盈的眉眼,便知那刘氏已然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看好你家姑娘,没事儿别在去西府了。”这话必是说沁雪和子安在西府海棠林的事儿,沁雪不觉脸颊微红,像是西天的云彩。
回到关雎楼里的沁雪,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本以为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刘氏提到自己和叔叔苏子安在西府的事情,让自己情何以堪!“这次怎么就提起苏公子的事儿了呢?”沁雪自语,“莫不是她知道了什么?……瑾儿!”沁雪唤了两声,木槿才回过神儿来:“姑娘方才是叫我么?”“傻丫头!自然是叫你,你又在发什么愣呢?”木槿自觉失态:“姑娘有什么吩咐?”沁雪想起刘氏那意味深长的笑意,对木槿道:“婆婆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必是疼惜姑娘,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木槿只怕是沁雪多心,沁雪却道:“你跟我说实话,她是真的把我当做女儿看么?”木槿笑了:“这话要怎么说,婆媳虽有难相处的时候,但是依我看着,她不会是难以相处的人。”木槿了解刘氏,当年的**里,尽管是心狠毒辣,是非曲直却分得极为清晰。进府月余,不见她难为沁雪,心下也放宽了不少。
这说话间,沁雪又咳了几声,木槿拍着她的后背,说:“姑娘还是别多心了,这身子才刚好,不如回屋休息会儿……”“总在屋里躺着也无趣儿,我想到园子里走走。”木槿此刻并没有心思去逛园子,只是在担心,万一刘氏提前自己找到小公主,会不会下毒手?她难以想象后果如何,怕对不起仙逝的丽妃娘娘。
沁雪见木槿的脸色不是很好,关切的问:“瑾儿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差?”木槿摇摇头,沁雪又道:“不如你先回房间歇会儿。”木槿笑笑:“姑娘说的哪里话?我能有什么事儿?”沁雪不信:“你我之间还需要隐瞒什么?你回房吧,我有花影呢。”木槿只好点点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我。”木槿辞了沁雪,然后往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看着木槿远去的背影,沁雪本想去找花影,想想还是自己去散心较好,便披了件牡丹红的穿花披风,沿着游廊,穿过荷塘,移过木棚,便来到了陆府的后园棠梨园。
洞月门里,藏着四月的春,青杨绿柳,风拂一池暗香。与西府的海棠林不同,这里大片大片的白色杜鹃,宛似仙境。绿叶相称其间,醉人心房。“雪海茫茫,缭对故梓兮惆怅。鹃花莹润霓为裳,玉绸锦缎……”“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作诗?”文远绕到沁雪面前,讽刺的说道。
彼时的文远一身墨绿色的长袍,腰间白色的羊脂玉随风晃动,未及束起的乌发在风中飘扬,纨绔子弟的模样儿尽显其中。沁雪忽而想起了苏子安,那么温柔迷离的眼神让自己至今难以忘怀,哪里像是自己的夫君,桀骜不驯。“我不过是来这园子散散心,难不成扰了少爷?”文远哪里会想到,当初嫁到自己府中时温顺的沁雪,与今日判若两人,他还以为是沁雪责骂了玉簪,心头的气又涌了上来。
“啪!”脆生生的耳光在沁雪白净的脸颊上落下,文远看不惯傲慢的沁雪:“想来是你对她做了什么,不然你也不会对我这般态度。别以为有母亲为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沁雪强忍住泪水,道:“陆文远!你既那么在乎苏玉簪,何不将她娶进来,拿我撒什么气?我哪里就惹着了你?”她咬着嘴唇眼含热泪,跑出了棠梨园,只剩下风中的杜鹃还在摇摆。
桐叶潇潇,芭蕉阴满中庭,不惯起来听。素手挽下罗纱帐,烛火昏暗,似有鹧鸪声声怨。夜雨悄然而至,彷徨惆怅,亦有心事难入眠。荷塘水雾迷蒙,轻笼花木丛林。风过游廊,吹向珠帘睡榻。
芬芳馥郁的鸢尾花在空中翩翩起舞,绚丽多姿的彩霞织成锦缎,铺就一道桃花色的路径。眉黛如蹙,秀目含情的仙子轻柔地说着:“雪儿,且记那句‘红尘多磨难’,莫要重蹈了母亲的覆辙啊!……”
冷汗覆盖了面颊,沁雪兀的从梦中惊醒,双手撑着床铺,回想起梦中的情景,不禁疑惑顿生。她大口的喘着气,大声喊着木槿的名字,碧纱窗外的木槿因为外面下着雨,所以睡得很轻,听了沁雪的声音,忙起身下床,从容不迫的点上烛火,然后又倒了一杯热茶,道:“想是姑娘做了噩梦,吃些茶水再睡。”木槿看沁雪额头上的冷汗,安慰道,“难不成又是那个梦么?”
多少年了,那个桃花色的梦境不断出现在脑海中,初始不觉什么,可为何每次与陌生男子接触时,梦里便会出现桃花色的天空?木槿难以捉模,只是觉得这个梦境倒像是对沁雪警示着什么。
片刻后,沁雪方才心绪安稳,重新躺下,木槿为她铺好被褥,放下床帐,熄了烛火,便悄然退了出去。夜里一醒,木槿便很难入眠。她坐在镂空纱窗前,望着外面水雾朦胧的暮色,耳畔处皆是滴答的水花声。
伸出右手,看那雨水落在掌心,连成一条线,继而宛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坠地,摔在地上,与水洼融为一体。轻轻合拢掌心,雨滴便汇聚一处,在手纹处晃动,樱口吹起,看它们如千年的琥珀透明,晶莹。
屋檐上的雨滴渐渐变小,顷刻间雨就停了下来,四周的空气这般湿润,泛着淡淡的青草香。木槿随手关上了门,信步走了出去,这雨后的园子,愈发静谧。
忽然一抹茜青色的身影从廊上转过,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像是莲香。”木槿好奇,“这么晚了,又下着雨,她这是要去哪儿呢?”她心下疑惑,便悄悄地跟在莲香身后。
雨泥路滑,花儿凋谢一地,碾做尘,揉碎在湿润的泥土里,泛着幽幽的暗香。青草上滴着明亮的水珠,反射着从云朵后面出来的月,倒映出好看的色彩来。
步伐沿着湿漉漉的小径往西北角走着,待莲香停下取出钥匙开门时,木槿方才抬起头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陆氏祠堂!这里可是供奉陆家祖宗牌位的地方,她来这里做什么?莲香很是小心,走进去后又随手关上了门,好在木槿悄悄用一块石头卡在了门槛处,只等莲香走远了之后,才悄然走进去。
哪承想一盏茶的功夫,便不见了莲香的影子。她环顾四周,看到洞月门后立着一座厢房,料想必是正房无疑了,便信步向那房子走去。“吱呀”一声,朱红色的大门被她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楷书大匾,匾额上题着“斯人已逝”,左下角有一行小字:圣德七年腊月初七。圣德七年,这不是太祖皇帝的年号么?木槿晓得,这匾额必是太祖皇帝赐予陆家的。
香案上供着素鲜瓜果,三耳小鼎内焚着缕缕檀香。左侧全是陆家祖上的牌位。她看了半晌,并无可疑之处,然莲香去了哪里?莫非这祠堂里隐藏着什么?忽而,窗外传来阵阵凄怨的箫声,如丝如缕,袅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