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桥流水,柳绿花红,莺啼燕鸣,藤萝爬满院墙,蔷薇挂于其中,缀无泪。云朵舒卷自如,盈盈好看;莲花儿盛开,娇艳似雪。古藤绕,迈玉槛,木棚架,斟清茶,不还家。
玉簪抬头,匾额上的“悼红阁”是绿妍亲笔所写,草书字迹,如行云流水,墨迹清秀干净,到底是绿妍的个性。玉簪扶着羽衣进入园子,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看木栅栏处生出许多细小的扁竹花,薄如蝶翼,淡如云霞。转过一道洞月门,穿过一座小石桥,便来到了一处珠帘四垂的亭子。
初尘才刚从里屋出来,见了玉簪羽衣二人,喜得嘴角上扬,对着里屋喊道:“姑娘,苏姑娘来了!”说着便要进屋去扶绿妍出来,不想绿妍自己扶着影壁走了出来,初尘忙上前搀扶,绿妍笑着说:“我自己可以走的。”说着挥挥手,初尘只好退在一边,绿妍模索着向前走去,玉簪见状,赶忙伸出自己的手扶着她:“有丫鬟在,何苦自己走呢?”
微微阳光映照在绿妍光洁的额头上,显得珠帘下的她淡然出尘,比起沁雪的超凡月兑俗,更多了一份安静。玉簪知道,这多半是患有眼疾的缘故,亦或者是自己为庶出,所以常常坐在屋子里,最多就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到园子里转转。
关于绿妍的眼疾,是一个谜,府里都说是刘氏所为,因为绿妍目睹了母亲被刘氏杀害,日夜哭泣,眼帘变得模糊不堪,更有说者,说绿妍是为了保全性命,而自毁双眼,或者并不是真的看不见。无论如何,以后的绿妍,将“绰红阁”改为“悼红阁”,意为悼念逝去的自己。
“初尘,快给苏姑娘沏茶去!”绿妍感觉到初尘还立在原地,初尘这才缓缓去了。玉簪道:“你也坐下吧,别累坏了身子。”绿妍浅笑,扶着玉簪的手坐下:“你也坐下,难得来一趟,咱们好好说说话儿。”初尘端着茶盘走过来道:“苏姑娘不知道,我们姑娘天天念叨着您,只盼着有个说话的人呢……昨儿还写了一首词,我也看不懂是什么,苏姑娘给瞧瞧。”
玉簪知道,绿妍做的诗词极好,总是出口即成,由初尘记下。“我哪里写什么词了?休要胡说……”初尘从袖子里拿出一叠素笺,递给玉簪:“这是昨儿姑娘写的,苏姑娘给看看。”
泛黄的宣纸上,初尘的蝇头小楷秀丽可人,泼墨间透漏着绿妍的哀伤:月满晴空,越古松,对苍穹。独倚小楼三千,看流水向东,落花孤影重重。风清,晚凉,弦泪朦胧,笑叹词穷。没有听到玉簪的话语,绿妍以为出了什么岔子:“有问题么?”玉簪叹道:“你总是这么……要我说什么好呢?还是多注意身子……”
初尘快嘴道:“自打那个二夫人进了咱们陆府,我们姑娘就再没走出过这悼红阁,哼!倘若老爷在世,她也不会如此猖狂!”跟姐姐桃夭一样,牙尖嘴利,藏不住话,却也是真心真意关心绿妍,绿妍责罚她:“走了一个桃夭,难不成你还想要被我赶走?”玉簪劝着:“当初让桃夭去关雎楼就是你不对,你也知道,她们服侍了你这几年,从未让你受过半点儿委屈,你倒是心狠。”初尘辩解:“苏姑娘这话错了,是二夫人把姐姐调走的,我们姑娘才没那么狠心。”
这些年,绿妍一直呆在悼红阁里,虽然行动不便,可是有桃夭初尘照顾着,日子倒也平静,谁想刘氏会把桃夭给了沁雪,说是什么怕下人照顾不周,书房里的花影也跟着到了沁雪身边。本来桃夭理论了几句,说什么也不肯去,初尘也不甘心。然而绿妍却平静地说:“我虽是你们的主子,可是她毕竟也是我的母亲,母亲的话,女儿自是要听。”
“姑娘好狠的心,竟然不肯跟夫人去说情,我们姐妹白服侍了姑娘一场!”桃夭恼怒绿妍的懦弱,无奈只好去了沁雪身边,由原来贴身丫鬟变为端茶递水的小丫鬟,至今心里还愤恨不平。初尘不好说什么,只是继续照顾着绿妍,生怕那一天自己也被刘氏掉到别处去。
叠翠轩旁,藕花塘边,清风袭来,水波不兴。水鸭游泳,柳丝垂翠缕,六月初夏日,团扇轻摇暑热,蝉声嘶鸣树梢,雪莲盛开玉脉,笑语声声闻。
陈三娘坐在亭子里,因为多饮了几杯酒,脸颊泛起了红晕,愈发娇媚,索性月兑了外面的大红榴花蜀葵锦衣,只露着里面丝帛的青缎雪衫。凤尾笑着说道:“二少女乃女乃还是少喝些吧。”三娘却将凤尾拉到自己身边,把海大的酒碗递到她唇边,道:“今儿我三娘高兴!凤尾你也喝!……”凤尾当着这么多的人,羞涩不肯,刘氏笑着说:“到了自家,就不要拘束了。”凤尾只好抿嘴饮了一小口,只觉喉间热辣不已。
沁雪本不想饮酒,无奈三娘醉意朦胧:“雪儿你也饮一杯,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呢。”沁雪摆手:“我不会,嫂嫂你也少吃些酒吧。”三娘因为夫君文涛去了怡红院心情不佳,遂拉着沁雪的手:“只饮一杯,凤尾也饮了一杯呢。”“这杯酒我替雪儿敬二嫂!”文远挡住了这杯辛辣的酒,想起玉簪悲苦的脸,和沁雪傲气的语气,他只觉着难以抉择。一仰脖,任苦辣的液体流入喉中。
众人也都猜酒划拳,热闹非凡,嘻嘻笑着说起了玩笑,木槿此刻因为安夜辰的缘故,心情不好,也饮了两杯酒,头晕晕的。“姑娘,你先饮着,我出去一下。”她扶着墙壁踉踉跄跄的出了席间。“瑾儿……”“没事儿,相信我。”文远安慰着沁雪。
离开了嘈杂的酒席,看那天边燃烧的云霞,把绿树红花渲染成金灿灿的锦缎,好像是梦里的景色,空灵亦幻。
“怎么喝这么多酒?”花影从关雎楼去给沁雪取团扇,看到竹花影下的木槿面色红润,料想必是醉了,忙上前搀扶:“我还是扶你回房休息吧。”“花影你说,我们天生就只是做丫鬟的命么?”木槿含泪问道,花影不曾想到,一向坚强的木槿会流下泪水:“姐姐你喝醉了。”她却摇着头,道:“不,我没醉,我没醉……他说我只是个丫鬟,只是一个丫鬟……”
瞬间,花影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份无法选择,出生便是注定了自己的宿命,丫鬟,到了芳华纵逝,就会被主子遣散出去,或是嫁人,或是被卖到大户人家做小妾,或是做一辈子的丫鬟,看着主子的喜怒哀乐过活。“姐姐想多了……”“也许是我想多了……”木槿抽噎着说,然后步伐缓慢的向自己的屋舍走去,空气里,盛夏的味道中弥漫着凄凉的气息,是花落成阵的声音。
夕阳余落晖,渡头余落日。孤雁徘徊久,哀鸿鸣遍野。花落小亭处,落樱满庭院。水流春去也,青山遮不住。毕竟久别离,只怕经久年。
入夜,小丫鬟们忙着收拾晚宴残桌,落樱在厅堂里又掌上烛火,蔷薇则负责沏好香茶,刘氏坐在榻上与苏姨母闲聊。灯火通明,一派祥和之境。此时文远拉着沁雪的手走了进来,对刘氏道:“我想求母亲一件事,不知母亲能否答应。”刘氏抬头,看到两人恩爱万分的模样儿,倒也欢喜:“只管说来。”“我想纳木槿为妾室。”声音不大,却让坐在椅凳上的苏姨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先是和自己的女儿玉簪暧昧不已,如今竟要一个丫鬟做妾室!
刘氏看到沁雪没有反对,便只道是同意了,遂笑着点头:“为咱们陆家开支儿散叶儿,是你的责任,木槿那丫头性子倔强,既是雪儿同意,你又喜欢,那我也不反对。等明儿我抽空挑个日子,给你们办了就是。”恰好正不知要如何处置木槿,如今文远既开了口收为房里人,正好那木槿也不会妨碍自己做事儿。文远谢过刘氏,便携着沁雪出了厅堂。
月色下的沁雪,望着远山,道:“怎么对她说呢?”文远说:“若不是母亲时常欺负她,我也不至于如此,让她做我的妾室,着实委屈了她,不过为了保护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相信她会理解的。不过雪儿放心,我绝不会动她。”沁雪也是思虑了好久,才同意文远的做法,她不想让木槿受到任何欺侮,尤其是那夜荷塘边。“我会很快调查清楚莲香死因的,还她一个清白。”沁雪看着风流倜傥的文远,不觉醉在了他的怀里:“希望如此。”
关雎楼前,花影见了文远和沁雪走在一处,心里十分欢喜,这就说明少爷心里是有少女乃女乃的,她忙笑着迎接:“奴婢早已放好了热水,只等着少爷少女乃女乃回来呢。木槿,快熏上燃香!”说着已经扶着沁雪进了屋子。桃夭探出头来,道:“大半夜的,喊什么?”花影问:“木槿呢?”桃夭懒懒的答道:“从叠翠轩回来就没见着她,不如让我去点燃香。”花影点头:“也罢,你去铺床,我还得服侍少女乃女乃沐浴。”
来到内阁,桃夭麻利的叠床铺被,燃起百合香,忽而想起了四姑娘绿妍,从来都是自己为姑娘做这些事,四姑娘偏爱檀香,清幽可人。“不知何时才能再服侍姑娘……”她想到这儿,泪珠儿浸满了眼眶。“少女乃女乃要安寝了,桃夭好了么?”是花影的声音,桃夭忙抹干泪水,匆匆离开了内帷。
花影要为沁雪卸妆,被随后赶来的文远制止:“你回去休息吧,忙了一整天了,肯定累坏了。”花影应声而去。
菱花镜里,沁雪看到文远因沐浴过后散发的清香,愈发英俊。脸颊微红:“三少爷这么晚了,还不回书房去么?”文远俯子,嗅着沁雪肌肤处的幽香,道:“有此一佳人,吾怎弃佳人而去?”说着从袖间拿出昨儿买好的琉璃茉莉玉簪,插在沁雪鬓间:“送给你的,喜欢么?”沁雪看着镜中的自己,宛若仙子。“谢谢三少爷……”“唤我夫君罢……”文远柔柔的声音好似流水,沁雪的心儿慌乱地跳着,忽而他将她打横抱起,走向菱纱帐里,享受着鸳梦的缠绵。
酒杯倾洒,泪凉几滴,心已碎。木槿手中拿着酒壶,且饮心且痛。文远要纳自己为妾室,自己怎会不知呢?桃夭从来都是藏不住话的,心直口快,倒跟浣洗房里的小萝一样爽快,看来安夜辰说得没错,自己就是一个丫鬟,丫鬟的命运,即便是嫁了人,也不过是小妾,当然不会是正室。可是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会和姑娘共事一夫。真相是什么,她不想知道,她只想着以后是完没有脸去见辰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她循声而望,是一个身穿杏黄长衫的男子,乌发用羽冠固定,不似三少爷的不羁放荡。待那人走近了,她才看清是苏府的大少爷苏子安,三个月前,跟着姑娘去西府看海棠时见过他,他好像对姑娘有些情意。“苏少爷这么晚了,不回房休息么?”
苏子安摇摇头,道:“母亲她们还在打牌,我睡不着,就想去书房找表哥,谁想……那些丫鬟说他和表嫂在关雎楼里……”呵,又是一个多情种子,木槿大笑:“苏少爷也是性情中人,既然难得相遇,不如今儿晚上奴婢与您一醉方休!”子安知道,沁雪身边有一个丫鬟名叫木槿,性格豪爽,想来就是她了。遂接过她手中的酒杯:“不醉不归!”
月色正好,露水成蒹葭,虫儿卧于草丛间,息声睡觉。廖星坠荷塘,星星点点,碎了一池春梦。琉璃玉盏,酒杯清冷,人间不过第二泉。曾试着,多少岁月,付与流年蹉跎,大醉一场,悍然入梦矣。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个丫鬟,怎配与苏少爷一处饮酒?”朦胧中,木槿隐约看到了一张俊美的脸庞,她呵呵笑着:“是安公子么?一起饮酒如何?”苏子安也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单手扶着安夜辰的肩膀,断断续续的说:“……安公子?没听过……既是来了,饮一杯又何妨?……”安夜辰有些气愤,将木槿手中的酒壶打落在地,道:“跟我走!……”说罢拉起木槿的手大步向暮色寂寥中走去,不顾后面的苏子安还在高喊着:“今朝有酒今朝醉……”
凉亭里,微风吹动着四周垂下的乳白色纱帘,在两人中间飘动,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伤痛。木槿轻笑:“奴婢只是一个丫鬟,何劳公子这般挂怀?”看着木槿微微泛红的脸颊,安夜辰只觉得心口处痛了一下,虽然只是瞬间。“我送你回去吧……”他想着此刻无论说什么,她也不会听进去的,说着便要上前扶她,可是木槿抽出手臂,冷笑着:“奴婢身份如此卑微,恐会沾染了公子,公子还是请回吧。”说完转过头去一摇一晃的出了亭子,在纱帘下,他看得清晰,这个背影如此熟悉。
独倚纱窗黄昏后,雨落清明,燕雀鸣,湿小径。烛火摇曳,月明空寂寥。星稀天晴,西山沉圆月,嫦娥独舞广寒宫,心量无人知。
天上的月亮是原本就没有广寒宫的,不过是众人为了给那寂寞的嫦娥解闷儿,留给后人无尽的情爱纠缠。木槿无法忍受他的反复无常,一句“你是我的女人,”让自己可以偷乐半晌,接下来“你只是一个丫鬟”却又让自己痛苦万分。到底是皇太子,之前就曾听太祖皇帝说起过,皇太子安夜辰脾性古怪,但有一点是好的,不似齐王安逸云的桀骜不驯。
只因为齐王是之前太祖皇帝做太子时与一名宫女所生,后来那名宫女被太祖皇帝抛弃,太祖皇帝只是封了她一个才人的封号,也并未将她下葬在陵寝内,女乃妈将此事告诉了安逸云,所以幼小的他仇视太祖皇帝,仇视安夜辰,直到后来太祖皇帝为了弥补对他母亲的亏欠,故封他做了一个王爷,封地为沧州,七年前,众人皆以为他为了复仇,所以联合太宗皇帝谋反叛乱,理由便是他从此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