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苏想得透了,防心也放下了些,看着一桌好菜,只觉得真饿,听吴其晗一声自便,就不客气地动起筷子来。
等一出戏听完,吴其晗回身,瞧见夏苏放筷,且静静将筷子抚齐整。
那动作,竟然很优雅,完全看不出只是赵氏穷亲戚家的一个丫头。
她的谨慎,她的慢吞,小家子气般得灰黯,未曾令人期待,但偶尔一闪而逝的灵秀犀利却非比寻常,而她的货更是难得的珍品。
他是怎么发现她的?
那日也下着雨。夏日的大雷雨。
他在广和楼茶堂的靠窗位子看画评会,她跑台阶上来,正好立那扇窗外。
若不是她要腾出双手拍身上雨珠,他就不会留心她放到窗台上的卷轴,也不会随口问她是来展画的么。
她说不是,但好似等雨等得无聊,又听茶堂<里的人把一幅临摹仇英作品夸得天花乱坠,有些不屑,就将卷轴打开来,让他瞧了一眼。
她当时不屑的表情,与胆小的性子差别甚大,像只狮子,终于可以自己捕食了的跋扈。
只是那回之后,他再没见过她如此。
不过,但凡看过那卷画的人就会明白,她的不屑和跋扈并非轻狂。
那画也是仇英名作,《桃花源》,却是小画样子。
他再三看,笔风不但细腻,深具画家神髓,喜以为是仇英不出世的真迹。
她却直言不讳是仿的。
他惊讶之余,出价二十两银。
她踌躇着讨价还价,但他看她拮据,必等钱用,自然不会加价。
果然,她不满意,却还是卖与他了。
雷雨停歇,人也走了,要不是手中多一卷小画,他以为只是迷雨茫恍中的梦遇。
那画他转手卖出十金,买家是爱收藏的土财主,找人鉴定,就成了《桃花源》的初稿,珍爱之极。
自古传下的名画无数,真迹难寻一二,愿意摆出供人观赏的收藏少之又少,更别说多数进了宫廷以及权势富贵之家。
大概这幅画也会锁深,传给土财主的子孙,待价百金千金。
那时,他早已作古,实在不必说破真假。
后来他让兴哥儿在广和楼等了好几日,才撞上夏苏喝茶。他请她摹一幅古画,不为别的,就为探她实力,她果然没让他失望。
前些日子,偶然得一个仿唐寅画的扇面,画功虽有唐寅的笔触和狂气,布局却次一等,他就想起她来。
她说可以挖补,他以十五两订购,货到付款。
昨日买家到,他催她夜里来交货,一看之下,又惊又喜。
仿唐寅,变成了唐寅真迹,买家鉴师的眼力根本不能分辨,再卖出高价。
“我吃饱了,多谢。”这人紧盯着她作甚?夏苏蹙眉,只好自己打破沉寂。
吴其晗就唤了外头的伙计进来撤席。
夏苏见他一筷未动,眉心蹙深,暗想难道下了药?
“我刚刚吃过了。”吴其晗仿佛知她所想,“广和楼名声响亮,夏姑娘不必担心东西不干净。”
可他明明说他饿得头昏眼花——夏苏决定不与主顾计较。
“听说……”差点咬到舌头,想想谁叫她自己答应了,“……广和楼的小笼包不错。”
吴其晗扫过桌上没怎么动的菜碟,饭倒是吃得一粒不剩,“夏姑娘早说,我就不点这些中看不中吃的招牌菜了。”
收拾桌子的伙计动作一滞。
夏苏没在意,事到如今,只能争取到底,“我爱吃小点心,尤其入秋了,午后吃两——屉热小笼,就能好好干活。”
吴其晗心头大笑,脸上半点不动声色,嘱咐伙计准备两屉生小笼,等夏姑娘走时送上。
随后,他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劳夏姑娘久等。”
夏苏看仔细面额,确认不少,收入袋中,没说谢。请客与银货两讫不同,是吴其晗单方面给她的好处,当谢。
“货,不错。”
一般,吴其晗不夸他的供货人,以免他们自以为是抬高价钱。
但夏苏不同。
三个月前,吴其晗不小心泄真意,道她的画如仇英再世,她眼里的欣悦不掺贪念。不过,他也不会再夸出心里话就是。
夏苏抬头浅浅笑了一下,右手又握了笔似得蜷住,轻说那就好,起身告辞。
戏台上又开演了另一出,铜锣上下摇,将大堂里幽幽明明的灯光映入珠帘。
夏苏白玉的面容因此点上了彩缀,笑眼儿勾勒深邃,半旧不新的绿儒裙也添几分亮丽,一绺带着湿雨的乌润发丝垂在肩前,衬得细颈分外皙美优雅。
那片颈下雪肤,沿漂亮的锁骨线两边铺展,又柔婉蜒入衣领尖下。
美人极品,不在于容貌沉鱼落雁,而在于能否惹人心怜心动。
吴其晗眸瞳顿缩,双目渐渐眯紧。之前光看着她谨慎防备的模样好玩,此时不过一个微笑屈膝辞别的婀娜之姿,竟惹他生了怜惜?
夏苏留意到吴其晗的目光,嘴角往下一弯收了笑,低头垂眼将全身化僵。
即便如此,右手手背突然刺痛,她眼中恍见,一朵妖艳的刺野蔷从皮肤里扎开了出来,让她的左手狠狠往右手上一拍!
夏苏打得很用力,惊回了吴其晗的神。
彩光还在她的面上轻晃,五官却呈拘谨呆板,惹怜触魂的清香仿佛只是他短瞬眼误,他往椅背上一靠,吁气之间心态已稳。
“不要急着走,我还要跟夏姑娘下订呢。”
拔干净了!都拔干净了!
左手不停摩挲着右手,心惊肉跳的夏苏听到下订,强压满心恐惧,更努力地弯苦了嘴角。
不要紧的,她已经逃出来了,离得千里远,躲得很小心,不可能被找回去。
“二爷……”心情张惶,她思路就有点乱,“吴老板这回要订什么?”
吴其晗任那声二爷在心上重敲一记,神情自若,从桌下拿出一卷画轴,“我订这幅画的仿品。”
画为岁寒三友,原作水墨设色,松针叠迭,用笔挺拔,梅花细笔浓墨勾瓣,墨竹撇叶,写实写意,南宋大家赵孟坚所画。
看见画,夏苏心里再无杂念,只一眼就道,“这已是仿作,吴老板何需再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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