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紧闭数日的宫门开启,一队队禁军打着火把,向着京中各府而去,街头的百姓惊诧地看着这些人的身影在街头一闪而过,又迅速消失,只觉是夜晚的朦胧幻觉。
苏岚窝在个园正堂的梨花木椅子上,满室都是新酿的梨花白的气味,她仍旧穿着白日里的青衣长袍,肩上搭着一件素色大氅,双腿架在桌上,唇边的笑意扬起,整个人显得极为漫不经心又透着妖气。
她手中正瞧着的便是宫中送出的邸报。皇帝明日将于朝会上重开御笔,因而连夜告知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如此阵势,想来该是大朝。
“这样要紧的事,你们竟没先得到信?”苏岚神色倒也如常,可跪在地上的郦青已是满头大汗。
“属下办事不利。”
“起来吧。”苏岚瞟了他一眼,“演的跟真的似的。真以为我不会发作你呢?”。
郦青登时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面孔,笑着说:“我和您也是青梅竹马,哪里舍得?”
苏岚又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带着一脸的嫌弃,道:“这事,倒也是提了个醒,宫里的人手不足,若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兴许真会出点什么岔子。”
“主子。”郦青站起身来,精致的女圭女圭脸难得因为思索而成熟起来,“您瞧着,咱们启用老爷子的手下如何?”
“这你自个去和誉伯说。”苏岚却也不说答应,“我可没那么大面子。”
“好在咱们人手一早就准备好了,明儿也能如期给他们送份大礼。”郦青正了正神色,“康家人该登场了。”
天色尚是朦胧之中,便陡然响起几声惊雷,待得鸡鸣时分,这第一场稀稀拉拉的春雨竟也大了起来,渐有滂沱之势。
苏家前院一片忙碌景象却静的无一丝声响,着着蓑衣的仆役撑伞疾步随着祖孙三人,过七进穿堂,才到得前院登车。苏岚看了眼自己身边撑伞的郦远,见他近已全湿,便道:“今儿你甭跟着我了,上朝不碍事的,回去换身衣裳去。”
郦远却只摇摇头,看向苏岚的目光里有一如平常的执着和沉默,此刻还多了些忧心忡忡。
“是啊,人常道多事之秋。”苏岚叹了口气,“可我觉着这样的天气,才是做大事的时机。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郦远只点了点头,又撑起那二十四骨油纸伞,护在苏岚的头上,将她送到了马车之上。
苏家的马车极大,驶出长安街的时候,溅起一路的水花。出了长安街,便是素有楚国第一街之称的东市街,此时街旁店铺尚未开张,倒也难得寂静。前头静街的禁军和京兆尹衙门也并未鸣鞭,只走在前头,引着九世家的车马在这长街上排开,彼此之间隔着护卫和大抵二十步的间隔,一齐向着宫城偶尔驶过,奔着宫城而去。
当先的马车里,苏岚闭目靠在小几旁,手却不自知地攥的发白。
霎时,这死寂长街却传来一声大喝:“什么人!”紧接着便是一叠声地“有刺客”,“有刺客”,苏岚那眸子登时便张开,透出极凛冽的目光,伸手便推开了马车的车门,向后看去。只见一个浑身带血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向了李氏的马车,却被禁军制住,他身后已有数人倒在地上,被雨水一浇,血红血红地漫了满街。
郦远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极大声地喊道:“都慌什么?”今日开路的俱是禁军,闻得郦远这六品都尉的喊声,倒也镇定下来,便随着他指挥包围住李家的车架。郦远冲上前,直接一脚踹在那人膝盖上,将他头颅踩到地上,在那一滩泥水里捻了几下。
这边苏岚的手,已是死死地把住门框,苏晋眼光一闪,缓声道:“你且下去瞧瞧前头这情形如何,再吩咐人去宫里通报吧,若不成,先封街吧。”
苏岚听得这话,不由得回头去看苏晋神色,见得苏晋并无其他表情,便也心中大定,连大氅也不披,挥退了一旁要给她撑伞的车夫,自己提着伞便下了车。
苏家车架当先乃是第一位,距离李家的车架着实有些距离,苏岚此刻急速走着,也不管那脚步带起的滂沱大雨,身子已是湿透。后头却传来一人清冷的声音,道:“你与李家不和,又向来是一分委屈都受不得的金贵性子,此刻如此急切,难不成是幸灾乐祸?”
苏岚当下脚步便是一滞,从那纯白绘山水的油纸伞下扭头去看那人,雨大的已是乍起水雾,似是烟云袅袅,水汽里只能见得那人身量颇高,一袭黑色大氅站在青色伞下,面目全然不见,但她知道,这是玄汐。
苏岚于是静立不动,玄汐于是缓步向前,在这个雨水中浸透了血腥气的街头,竟叫生出安步当车的闲适之意来。
玄汐这步态看似缓缓,可不过几步便走到了苏岚身边。苏岚将伞微微后倾,抬头看向玄汐,玄汐垂下眼帘,微微低头,拂了拂苏岚肩头的雨水。苏岚等着他说些话,玄汐却只是笑了笑,便道:“你这官服都湿透了,一会难道这幅样子去上朝?”
语罢,玄汐便压低手中油纸伞,往前走了去,步子走得极大,大氅却纹丝不动,苏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怔楞,却也大步跟在他后头。
这一时,李由已经下了车,身后是李成浩亲自为他撑着伞,那被郦远按住的人,此刻嘴里嚷着含糊不清的话语,东市街两旁的巷子里,还不时传来刺客被禁军绞杀的声音。
“阿远,放开他。”苏岚的不经意地扫过李家车架旁侧不知何时出现的郦青,便看也不看李由的神色,直接对郦远道。
玄汐撑着伞缓缓凑近前头,对郦远道:“去报告宫里,请求禁军开路。”
郦远于是松开脚,立时便又两个禁军将那人架了起来,只见他胸口已是一片血红霎时骇人。
那人登时叫嚷起来,一双眼睛已是血红一片,直直盯着李由,李由虽是已身经百阵,也被那眼光骇了一下,身后的李成浩更是不由得退了几步。
“我今日不为别的,就要取这李家父子的项上人头!”那人声音极为粗哑,“禁军为何拦我!”
“你刺杀李家家主,禁军还不拦你?”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分,玄汐竟是难得地笑出声来。
“李家父子怎的你了?”苏岚见得李由就要开口让人堵了他的嘴,又哪里能给他机会,“你可知,刺杀世家家主乃是诛九族的罪过!”
“李由,你重金令我手下去京兆尹狱中刺杀江源,待我等失败之后,竟不管不顾,任郑铎将我手下抓住,我几次求你相救,你非但不救,还要灭我的口!”那人显然是抱定必死之心,话语虽是激愤,却思路清晰,“若非我起意劫狱,不在家中,只怕此刻已经死了吧!可怜我一家老小,被你屠戮殆尽!你这个畜生!”
“住口!”李成浩大吼出声,可为时已晚,那人已将该说的话尽数说完。这边苏岚一脸寒霜地看向李成浩,道:“李公子这是做贼心虚吧。”
李成浩听完这话,直接便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竟是要刺死那人。“叮”的一声脆响,竟是那剑尖撞在了苏岚的扇柄上,那白玉扇被这样一冲,却连一丝裂痕也无。
“李公子,这人现在是禁军管着,由不得你胡来。”苏岚微微一笑,眼光落在了一旁,郦青的身影已是不见。
“成浩。”李由厉喝一声,李成浩才觉不对,愣愣地丢了剑,又退后了几步,一脸的愤恨。
“还不把伞给两位撑上。”玄汐方才始终阴沉脸色一言不发,此刻才抬头看了眼李成浩,眼里俱是警告神色,他二人同在东宫,向来私交也算是颇多,这般的神色还是叫李成浩头脑霎时清醒。他在京中向来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形象,脾气温和,不疾不徐,甭管他私下里手段如何,台上总是一副谦谦君子样子,方才真是大大失态了,倒真像是坐实了那刺客口中的话。
“此事兹事体大。”苏岚瞧了眼玄汐,似是忌惮他的很,“世伯,家祖父乃是在场身份至高,理应告知,由他定夺,这人,我便先带走了,得罪。”
随着李由那一句“且慢”,那刺客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竟挣月兑了两个禁军的钳制,直直扑向李由。
霎时,鲜血铺面,“咣”地一声,长剑落在地上。东市街的那一边,响起京兆尹的声音:“国公爷,下官来迟。实在是京兆尹那边已是大乱”
苏岚隔着血色,看向玄汐,那唇瓣隐隐的颤抖,如同雨点拍地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