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峻出宫的时候,见得苏家的下人等在宫门,牵着的马车,却不是今晨那一辆。
靠在车辕上的小厮,瞧见苏峻出来,便忙不迭地迎上前来,道:“大少爷,可回府?”
“老爷子呢?”
“国公爷先回去了,管家吩咐小的,在这等您。”
“既如此,那便也回府了。”苏峻眼中一道精光闪过,却是很快地垂下眼帘,直接自个打帘儿,坐进了马车里头。
安国公府里,苏晋才一回府,换下了官服,便挥退一众服侍的下人,独自一人坐在这书房院子里头,一张脸上,少有的出现了,近乎于惆怅的情绪。
从书房开着的窗子望出去,庭院里的太湖石,都是价比黄金,特意装点在这院中。这随意的一块石头,便能买下京中繁华地段的三进院落。
苏晋瞧着眼前的太湖石,脸上却是露出个苦笑。
这安国公府的繁华,自他出生的那一日起,便是如此。即便中年丧妻,后来有为苏胤伤透了脑筋,这安国公府的繁华,都被他一日复一日的守着,无论沉积或是再起,都未曾折损,这府邸的荣光。
若说他这一生,对不住的人,已是多得数不胜数,可其中唯有一人,叫他觉着愧疚难平,此身难赎。
他唯一的女儿,苏阮。
苏阮三岁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块太湖石。那时,因着对她姨娘的几分宠爱和这唯一的女儿的乖巧,他亦曾将这小女儿抱于膝上,亦不避讳,叫她在这书房之中玩耍。
后来,她姨娘越发的张狂,将正头夫人亦不瞧在眼里,屡屡挑衅。在这嫡庶分明的世家法则之中,苏晋自然对她便是日渐厌弃,一是出于对夫人的尊敬,以正嫡庶;二便是正妻所出的长子苏胤,实在是优秀的很,即便是为了这个儿子的脸面,他亦乐得,高高捧起这正妻。
正妻死后,几个姨娘也连带着失宠,苏晋才觉这嫡妻的好处,些许歉疚之下,亦是淡了几分男女之事。随着后宅女人的沉寂和权势的日益扩大,苏晋那颗心里能分给内宅里的女儿的,又少了许多,到了后头,几乎便所剩无几。
这书房里,从此再不见苏阮的身影,而这个昔日承欢膝下的女儿,在苏晋的脑海中,也日渐模糊,到后头,便只像是个代号一样,代表着,他有个女儿,可也仅此而已。
直到寄予厚望的长子,给予这个古老的家族,沉重的一击之后。在那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才再一次记起他似乎不只有这一个孩子。
在那寂寂空庭之中,那个名叫阮娘的女儿,悄然间亦是长大,似是一瞬之间,从记忆里模糊的几岁幼女,便成了亭亭玉立倾国倾城的豆蔻少女。苏家的美貌,在她身上,有了惊人的传承与延续。
他几乎是无可选择,也未曾有所迟疑,就答允了归远侯府的求亲。
若说心中是否曾有过些微的愧疚,苏晋亦是不知如何回答。他从来都知道,等待着苏阮的将是何等的命运,但他只能如此选择。
他从不欺骗自己,或是给予自己一些想象的安慰,比如,既然归远侯府求娶,便是为了遮掩丑事,那苏阮的体面,自然也是得以保障的。
只因为,苏家的男人,不需要安慰。他所行的每一件事,都只以苏家或是安国公府为上,在这百年的深宅之中,一个人的感受,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即便是他,亦要被这深宅深深压住内心里的那些不可说的情衷,那一个卑微的庶女的情感,又会有什么分量呢。
只是,苏晋高估了自己。他以为,自己不会愧疚,可随着年岁的老去,昔年那家族荣光的万钧重担,渐渐卸去,那所谓的野心勃勃,也日渐衰老。从不曾体会的愧疚,终于还是找上了他。
他知道苏阮在归远侯府的深宅里苦苦挣扎,亦知道她与李江沅之间那些隐秘的纠葛或是利用。
于是,在李江沅上书请封苏阮为惠安夫人时,他便轻而易举地有所暗示,使得这顶外命妇最高的桂冠,毫不费力又匪夷所思地落在了一个连孩子都不能生的寡妇身上。
只是,快二十年过去了。他从不曾收到苏阮的只言片语,亦不曾给过她只言片语。
直到面前的这一份信。
“惠安夫人敬呈安国公”,这几个大字落在眼前,竟是从没有过的刺眼。
苏晋的唇边露出个苦笑,到底是老了,于是竟然也多愁善感起来,于是竟然有了太多不该属于自己的情绪。
于是他,还是阻挠了皇帝的陇西括隐。他亦说不清,到底是为公心还是私心,在朝上,说了那样的一番话。
也不知道,在纳兰瑞还是坚持括隐的那一刹那,他心底第一道念头,到底是忧心于纳兰瑞的固执还是觉着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
“爷爷。”外头传来管家与苏峻隐隐的说话声,似是低声在争些什么,便忽而听见苏峻嗓音的一声拔高。
“进来吧。”苏晋将那份信放于桌角的书册之下,转瞬之间,便又是那个神色谨严的精明老者,一张脸上,半分脆弱,都不曾显现。
“给爷爷请安。”苏峻走进书房目不斜视,待得苏晋叫起,便直接坐在了下首的太师椅中。
“阿峻,有什么事吗?”。
“孙儿想知道,爷爷对于今早朝上事情的态度?”
“我的态度?”
“孙儿只是觉着,这事情出现的有些诡异。当时朝上猝不及防,回来的路上,我慢慢理顺,才发觉,这事情有些蹊跷。”苏峻也不瞧苏晋的神色,便自顾自地说,方才的询问,也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陛下乃是温和而胸有城府的性子,这般操之过急的样子,绝不可能属于今上。今上,太过反常。您知道,他不是任性之人,亦明明白白地知道,自个登基才不到半年,如今便和陇西动手,实在是不理智的。可他为何,还是要这么做?”
“你以为,陛下的目的并不在括隐本身。”苏晋听了苏峻的话,一霎时便抓住其中重点,缓缓问道,“那你说说,到底在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