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静头也没回地一路疾走,但能感觉他追来的目光,她能意识到自己心中的震荡。当他靠近,她像根弦般绷紧,紧张又不自在,直到离开他的视线,她才缓过来。
一般来说要怎么称呼这种气氛?
能感觉到彼此的火花,一种暧昧的张力……她吓到了,有强烈的被威胁感,她故意满不在乎地敷衍过去,不鼓舞他,也不让自己沦陷。
假如真要细究跟崔胜威发生的这一连串离奇事件,那就是人们称为“有缘”的东西。
可那又如何?
她走入候车亭坐下等公车。
在她看来,世人高估了缘分的美丽,却低估了缘分的杀伤力。但凡跟有“生命”的东西结了缘,就是悲剧的开始。
喜相逢时太欢乐,但是——但凡有“生命”的,就有尽头,相识就像一场必然的悲剧。
想到这些,被他搅乱的心就冷掉了。
她叹息。
一次爱情已经耗尽力气,一场死别也掏空了情感。当初那样认真爱着振宇哥,自大地以为只要相爱就好,什么都能克服。后来因故对心爱的男人提出解除婚约的决定,他痛苦悲怆,酗酒出事……
现在的她,再也不让时间在“缘分”上头做文章,她不给爱情机会,也不交新朋友,只要缘分不够久,就不会累积情感,不用恐惧生离死别。
这样最好,就像现在,就算感觉跟崔胜威彼此间有什么,只要不让它发生,就不会有挨“痛”的机会。
反正她现在只是个“还债”的人,没资格接受谁。“苟活”于世,就不要沾惹“缘分”。
就连这坨“山”,也被徐明静惹毛,焦躁不已。
这坨“山”高一八五公分,重一百二十公斤,“愚公移山”正进行中,而山已经不耐烦,就快要山崩。
他们已经沟通半个多小时,她还是没听懂他在讲什么。不只是她愚公移山的精神让如山般高大的男人心烦,更呕的是这场对话没交集。
即使她是个美女,还是让他很抓狂。
自从施振宇死后,徐明静变得越发惹人厌了……他想。本来是甜美爱笑爱5巧的丫头,现在阴沉沉的,超级顽固。
一脸落腮胡的男人霸在桌前,边卷烟边压抑怒火——他是“胖老爷”夜店的老板霸子哥。
每次开店营业前,他总这样坐着,以他粗壮的指头对付手卷烟。这事需要技巧,彷佛修行需要耐性。
先捻一些烟草摆在一片薄纸上,再动作细腻地将烟草连同纸一起卷成细条状,接着指头沾水(或用舌尖舌忝),封缄纸卷边缘,如此一来手卷烟就完成了。
烟草有各种口味,咖啡、巧克力、红茶、绿茶,或是他最爱的微甜的草莓味。做这件事时,是霸子哥心情最平静的时候。但今天卷完六根烟,每一根都很丑,没一根完美的。
都是对面那女人害的,他一直讲一直讲,她还讲都讲不听。如果是男人,一拳猫下去就完事,偏偏她是女人!
“反正这个月开始,你们‘九玖乐团’不用来了。”
“‘九玖’必须上场。”
“为什么?你们有死忠fans吗?不要来了,钱我们都结清了啊。”
“‘九玖’必须上场。”
他气到粗指不听使唤,烟草掉了一堆。“徐明静,之前发给你的简讯还不够清楚吗?我没办法再支付演出费,回去吧。”
“你不能用一封简讯Fire我们。”
“不然咧?要办个告别纪念趴才能Fire吗?”
她彷佛听懂了,低头缄默。
唉,有点不忍,看着很难受。“回去吧。”
“看在霸子哥这么有诚意的分上,好,演出费打八折。”
“你是要我吃土吗?”砰!霸子哥么怒拍桌,这一拍不得了,木桌劈出一条缝,如闪电那样啪擦擦龟裂。
X例!现在还弄坏一张桌!
“拜托你,好妹子,现在台北像我这样开十年的夜店剩几家?大家下班不流行追团,流行的是在家追剧。年轻人哪个不是挂在手机上、挂在网咖里聊天打怪?现在生意不好启了,我这样讲你听懂没?”
徐明静任他咆哮,睁着一双无辜大眼。这模样倒像是他在霸凌她,But,到底是谁霸凌谁?
“干么这样看我?喂,启人不可以这么自私,霸子哥已经够照顾你们了。我两年前就想这么启,哪知道你们团长忽然出车祸,我撑到今天才开除你们,是因为心里难受啊!尤其是你,就是怕你打击太大撑不住。哥哥我够有义气了,自己没赚什么,可演出费一毛都没欠。”
“原来如此。”同情两年多,确实够义气。
“啊不然你想想,每天赚两千多块,员工都辞掉几个,还付你们钱,我每个月扣除开销只有三千块可以用,我实在是……”不能再讲,都快哭了,霸子哥咬拳忍泪。“日子苦啊。你还这样跟我卢小,都不替霸子哥想。”
眼泪呼之欲出,终于唤醒徐妹妹的人性。
“我懂了,对不起,没想到霸子哥一直这么关照我们。”
“你啊——”霸子哥含泪看她。“你也是,坦白讲,那时出事真怕你想不开,毕竟你们都要结婚了。可是两年多过去了,我也观察你够久,你没事了反而是我很有事,一直在赔钱。”
他吸吸鼻子。“算了,钱都花了,不讲了。总之,事情都讲开了,你明白就好,不是霸子哥不罩你们,是这个社会不罩我们,大家好聚好散。”
徐明静拿来烟草和纸,动手卷烟,迅速卷好一根,递给霸子哥帮他将烟点上。
“以前……每次驻场完,你就会跟振宇哥一边卷烟一边聊。”
“是啊,谁知道他死得那么早。”
瞬间又卷好了一根,徐明静点燃它,放在烟灰缸边缘,看白烟袅袅,闻着熟悉的烟草味。
“霸子哥,这个周六‘九玖’还是会准时到。”
“你还没完?你来啊,你来,我一毛都不会付。”
“不用付,演出费我出。只拜托霸子哥别让团员知道,一切照旧,拜托了。”霸子哥没听懂。“你是说你们来表演,我不用付钱,你还要自己掏腰包付费给团员?这没意义啊,你不要这样,跟我来苦肉计这招?我真的真的一毛都不会付。”
徐明静有苦衷。“光今年就少了两个驻场的点,如果连霸子哥这里都没了,我怕团员失去信心,‘九玖’可能会解散,我不能让振宇哥的乐团在我手中消失。”
“解散也不会怎样,这是大家的事,又不是你的责任。”
“反正我有钱,一个人也没什么开销,这么一点钱无所谓。”
“有钱就任性?那要不要借我一百万周转?”
“一百块的话我可以。”
“切——”
“这样霸子哥肯帮了吧?”
“乐团免费演出我当然好,不过……你真的没关系?你看起来不像有钱人。”
“真正有钱的人都很低调。”
这会儿桌面上多了一堆完美的手卷烟,全是徐明静卷的。
“唉呦,妹子的手真巧。”霸子哥心花怒放,喜孜孜地又点燃一根,吞云吐雾。“不过你这么用心,你的团员们知道吗?唉,我觉得振宇死后,你们不大行欸,表演曲目就那几首,尤其那个兼主唱的贝斯手老是弹错,不然就是忘词。喂,先讲好,就算是免费的,表现太烂我也不敢用——”
“好。”
离开夜店,徐明静来到大卖场,拿着促销DM,拎了三打正在打折的玉米罐,又拿了一箱泡面。经过宠物用品区时,她迟疑,想了想,还是拿走一打猫罐。
走到家门前,果然就听见熟悉的猫叫声。一旁的车子底下,缓缓走出一只流浪的老黑猫。
它脚步蹒跚,发出沙哑的猫叫。一般猫儿撒娇是喵喵叫,它却是“啊——啊——”像乌鸦叫。
徐明静怕猫,见它要来蹭她,她躲远。
“又来了,要我说几次,怎么都听不懂?你知道现在猫罐头很贵吗?”她蹲在路边,一边打开罐头,一边碎念,对它晓以大义。
“你啊,不能这么自私,我真的没办法了,你知道现在的人都不追团,他们都在家里追剧,懂吗?去别的地方讨吃的,我不能养你喔,房东看见会骂人的。吃吃吃,就知道吃。”
“啊——”它敷衍地向她叫一声,又继续吃。
“不要再来了知道吗?这是最后一次喔,不准再来了。吃快点,被房东看到我就死定了。”
徐明静抱膝蹲着,等它吃完。
“我啊,早就不想喂你了,我是担心振宇哥死了给你打击太大,所以才继续喂。可是你真坏,你看你,你有哪一餐少吃的?没良心,都不知道喂你的人死了。你不想他吗?”
食欲这么好,应该不想吧?
徐明静叹息,其实她能理解伯母的心情。在她看来,一滴泪都没掉的她很可恶吧?假如她能哭到失明或崩溃病倒,也许伯母就能解气,不会那么抓狂。
可是,她哭不出来,也没崩溃。只有自己知道,内在有个部分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