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想离开这里么。”
“……”
她没有回答柳夏,依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看来,有些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柳夏的心底忽然有点沉重。其实每个家庭都有一些不能言表的伤疤,包括他在内,都是不愿意轻易提起的。而眼下在他面前发生的,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件事。
针对这种事情,如果别人来问他,柳夏是绝对不可能告诉别人的,相反也是一样。
想到这,他觉得现在强行逼问并没有什么好处。手掌轻轻的拍了拍小六花的肩头,柳夏重新站起了身子,他上来这里可不是负责来把十花弄的大哭一顿然后扬长而去的。
不过……总感觉这种再没人的地方狠狠的欺负一番小孩子,然后在听着对方的大哭声偷偷跑掉的感觉似乎并不是那么糟糕?
柳夏忽然感觉自己的思想有点危险,他干咳了一声,眼睛瞥到了书桌上那老式收录机上。
他走到书桌跟前,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个耳机:“这个是要做什么。”
这个早就被时代所淘汰的老机器似乎对六花来讲是一个有意义的东西,听到柳夏的问话,她果不其然的抬起头来。用胳膊上睡衣的衣袖抹了一把脸,小六花脸上带着不悦的神色走到他跟前,想要夺走他手中的耳机。然而柳夏一抬手,以她那只有到柳夏胯部的身高根本不可能够的到。
“还给我!”小六花有点着急的说着,脚下努力的踮起脚尖,同时一手按在了柳夏身上来维持自己的平衡,另一只手不断的在空中挥舞着,努力把自己的耳机抢回来。
见她着急神色不似作伪,柳夏也不想和她在这么闹下去。他稍微降低了一些自己的手,而十花则立刻趁机抓住了耳机。
“你用它们做什么。”
看着小六花跟保护着国宝一样小心翼翼的把耳机藏在自己怀里,柳夏后退了一步坐在了他身后的那个椅子上,平淡的问道。
小六花侧过脸,看了一眼柳夏。月上中天,皎洁温柔。柔和的月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落进来,映射在了柳夏半张脸上。那张失去了眼镜遮掩的面容在月光的烘托下忽然出现了一丝平和的舒缓。
而那张再无遮掩的面容猛然出现,小六花的眼眸波动流转,却是本能的感觉到一丝奇怪的感觉。
对于只有十三岁的她,并不懂那是什么东西。但是,她忽然感觉自己的这个骗子好像……没有那么可恶了。
微微的撇过自己的脸,六花把自己的视线故意转移到了另一边:“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很重要吗。”看着站在原地故作别扭的小女孩,柳夏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有多重要。”
“这是可以与不可视境界线彼方通信的机器!”见到柳夏来到自己身边,她生怕对方再次抢走自己的耳机,噔噔噔的跑到刚刚柳夏的位置上,似乎是不太想和他对视,仅仅是看了一眼,她就把脸歪向了一边:“这是我刚刚找到的……不要动它!”
柳夏站在原地没动:“那你为什么觉得和不可视境界线通信会很重要呢。”
听到柳夏还怎么问,六花似乎针对这些大义的问题恢复了些许的底气:““那是能够拯救世界的关键!凡人是不会清楚他们的重要的!”
面对着眼前这位伟大的救世主,柳夏向后退了几步,沿着救世主大人的床坐了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在月光下独自一人的小女孩:“那你觉得我是凡人吗。”
“……”
在这个问题上,小六花忽然沉默了。
管理局的圣调理人从来没有真正的愿意承认她,而那个觉醒了自己力量,在她看来本该成为自己最可靠搭档的漆黑烈焰使却一直下落不明。
‘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才愿意承认自己邪王真眼使的身份……’
亲眼看到并且愿意承认邪王的人,将会成为邪王一生的伙伴。这是不可视境界线的真理,这是管理局一直在粉碎的真相。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契约者一定是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失落者,以前也一定是一个强大而又神圣的人物。自己是继承了邪王真眼的继承者,而他曾经说不定就是那个让人继承着与邪王相等力量的被继承者。
哪怕是被欺骗、被弄哭,她也一直是这么坚信着。她坚信着融合了异世界圣邪王魂魄的他一定可以帮助自己找到那不可视境界线。
可是,在刚才,她却忽然动摇了。
‘为什么不能带我走……’
‘明明就身在管理局本部……却肆无忌惮的闯了进来……’
‘明明认同了我的身份……但是却……’
‘不是说好了……永远不会骗我的吗!’
……
小六花摇了摇头,她脸上的神情有些低落。
柳夏在想,如果自己能够看着小六花慢慢长大,估计自己将来肯定都能写一部如何治疗中二病的医学指南了,眼前这个绝对是一个活生生的重度中二的活例子。
他用手靠后扶住了床铺,微微的仰起头来,视线里是那昏暗的天花板。
“其实,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甚至比你严重的多。”
嘴里这么说着,柳夏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种种。
他出生的大院,注定不是平凡的大院。柳夏正好是柳家第三代的最末一批,但是他却感觉自己的世界与其他同辈的孩子,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
他母亲是姚家的掌上明珠,任性的她哪怕是做了母亲却也依然一副大小姐的样子,没有半点母亲该尽的责任。柳夏刚出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早就记不清楚了。但是从周围人的视线和私底的谈论中,他知道,在他三岁之前,这个母亲从来就没有看过他。
对于母爱,柳夏失去了直接的概念,他只能从自己的堂兄弟那里看到他感受不到的东西。他的父亲是真正要做事的人,尽管身负许多忙务,但是却也总是挤出时间回家看柳夏。
纵然如此,和一个只知道洗衣做饭的保姆没什么话可讲的柳夏还是养成孤僻的性格。因为这个孤僻,他一个朋友也没有。
事情的转折点是在他五岁那年。那一年,他的妹妹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
有了第二个孩子的母亲似乎终于开始正视起了这个家庭,她不在天天于外面鬼魂,而是在家中做起了相夫教子的任务。
对于孩子,母亲的态度是一视同仁的,她并没有因为自己对大儿子五年的放置而对他有什么补偿,也没有因为女儿的诞生而对她有什么偏袒。这种不近人情的公平让柳夏早早的养成了这种对母亲的愤怒。
但是有了妹妹的柳夏很快就发现,原来人生之中还是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的。他很享受自己和可爱的妹妹相处的时光,从一开始单纯的逗弄,再到带着她满大院乱跑,妹妹日渐长大,他也很快就变换了新的花样。
他记不清自己是在哪里知道的圣人这个词语,但是他知道圣人非常厉害!他不知道在哪里看过那光陆怪离的世界,但是他知道那是个伟大的陆地!
在妹妹面前,他时常喜欢以圣人自居,他喜欢给自己起一大长串不明觉厉的外号,然后享受着妹妹崇拜的视线——哪怕在这个世界上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但是只要有妹妹一个人欣赏他的所作所为,那么他就觉得自己是成功的。
这种心态的持续随着时间越久,柳夏就越深陷于这个陷阱不可自拔。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会突然有一天离开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失去了唯一的观众消失之后会发生什么。
他只知道……自从妹妹和母亲去旅游之后,就消失的一无所踪。他发了疯似的寻找,但是最终却一无所获。
妹妹在的时候,他就是……恩……天尊……妹妹不在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是。因此,他觉得,自己的妹妹一定是被邪恶的势力抓走了——而那个本来就没有好感的母亲,就是罪魁祸首!
心中的圣人有了追寻的目标,柳夏重新举起了自己的三尺青锋,不论是大院里的孩子还是其他的大人,亦或者是自己周身的老师同学。他发了疯似的想要寻找和自己一样的人,但是哪怕到最后,他也是一无所获。
在一切认识人仿佛是看痴呆儿一眼的眼神中,柳夏度过了自己那段最黑暗的岁月。
想到这里,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羞耻,仅仅是回忆一会,他就不自觉的想要捂脸。
‘但是……也正因为是这样……’
透过指尖的缝隙,柳夏那双冷凛的眼眸露出了几丝莫名的光彩望着月光下仿佛孤独一人的小女孩。
‘这种不被人所理解,被一切人所讽刺,明明心里难受的要命,但脸上却一定要强撑着一副根本不在意的感觉……’
在月光斑驳陆离的银广夏,小六花脸上的倔强和迟疑清晰的展现在了柳夏的面前。
‘对于一个孩子来讲……还是太沉重了啊。’
长舒一口气,从床上站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的望着眼前的女孩子,空旷旷的月光下,那孤身一人的身影。
“你相信我吗。”
他嘴里这么说着。那既不是平淡也不是冷淡;既不是温暖也不是微笑。那是一种很奇特的语气,明明是一种叙述着微不足道事情的腔调,但是却给人一种郑重无比的宣誓感。
闻此,六花黛眉下的睫毛微微的抖动了一下。蓦然,她螓首微抬,暗含泪光的润眸对上了柳夏的双目。
“做个约定吧。”
言出,他抬起了脚步,缓慢而又坚定的走到六花跟前,单膝蹲在了地上。
“三年,给我三年的时间。”
六花摇了摇头,水目忽闪,一丝不信任应对着柳夏的视线飘了出来。
‘果然是在骗人吗……三年之后……我早就可以离开了……’
心里这么想着,小六花头顶的呆毛又有些萎靡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回应女孩子不信任的是柳夏轻轻的摇头:“我是说,三年之后,我会找到你最后的目标。”
“……?”
小女孩在柳夏的话刚落音时,就愣住了。她甚至忘记擦掉眼眶中几乎要满盈的泪水,脑海中刚刚的质疑竟然一点也不剩,只剩下这五个字在回荡。
‘最后的……目标?’
柳夏点了点头应许了六花的期待,但平淡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
“隐藏在这个世界最深处的不可视境界线,我一定会给你带回来。”
这一刻,女孩子眼眶内的温热终于彻底满合。一道透明的泪痕顺着她白腻的脸颊滑落。
然而对这个,小六花仿若未闻。她呆呆的望着柳夏,那湛蓝色的稚女敕眼眸中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真……真的吗!”
柳夏点了点头,随后伸出了一根小拇指。
“做出约定吧。不可视境界线的,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
“……”
六花呆住了。
柳夏呆住了。
他们两人的眼神中相互望着对方,之前那奇妙的气氛忽然僵了下来。
“你……”
“噗嗤……”
从来都冷着一张脸的柳夏却猛然做出了这充满了孩子气的滑稽动作,这极大反差感瞬间就让小六花破涕为笑。
柳夏看着笑靥如花的女孩子,平淡的棕色眼眸透露出一丝不自然。左右打量了一遍自己的小拇指,他低声自语:“……我听说日本很流行这个的。”
看来动漫里的感动都是假的,都是特技。
“……怎么可能会……这种小孩子才会玩的东西!”小六花笑若沛然,话都有点说不清楚了。她一睁眼,就满是刚刚柳夏一本正经的拉小拇指的画面,那种反差完全停不下来。
“……不过,也不错。”
柳夏放下了自己滑稽的小拇指,看着巧笑嫣然的六花,心底之前的乌云也不自觉的消散不见。
此刻,屋内那原本有些奇妙的气氛也瞬间被六花如同银铃般的清脆笑声所感染,昏暗的房间一时竟然给人一种明亮无比的错觉。
……
柳夏轻轻的关上了房间门,松了一口气。小六花之前因为吵架的缘故原本就很累了,再加上他这一顿铜锣敲打,笑完之后就沉沉的睡去了。
“干得不错。”
寂静的二楼猛然出现一个女声,一点防备也没有的柳夏心里顿时一咯噔。脸上尽量没有一点波动,他把视线转向了声音发出的地方。
此刻,十花头顶的盘发早就放了下来,身上之前的小制服也已经换成了一身睡衣。
“原来是你啊。”他干咳了一声,压下了心底的尴尬:“六花已经睡着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尽量和她好好谈谈。”
他嘴里这么说着,随即扶了扶自己早就戴上的眼镜:“你一直潜伏在这里么。”
“当然了。”抱着双臂,十花靠在身后的墙上理所应当的开口道:“你觉得我会放心让六花单独和一个汁男相处么。”
‘怎么又变成这个鬼称呼了。’
柳夏的嘴角有些微微抽搐,他完美的掩盖了自己的异常,随即转过身去背对着十花,面无表情的开口:“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十花站直了身子,忽然从自己的身后模出了一张档案纸,递向了柳夏的方向:“这是六花挑食的蔬菜,记得要加上它们中的任意两样。”
蔬菜?
柳夏一怔,随即微微侧过脸来:“什么意思。”
见对方一点动作没有,十花索性几步走上前去,挡在了柳夏面前,直接把档案纸塞到了他怀里,紧接着抬起那双平淡的红色双眸对上了柳夏的视线。
“你不是说过么,六花以后的早餐和便当都由你来负责。”
“对于料理我并没有任何实践经验,而且我也没有答应。”柳夏想要把自己怀里的档案纸还给十花:“而且午餐你从没提过。”
十花认真的听着柳夏的话语,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但是却一点也没有要接住那张档案纸的意思:“是这样吗,既然如此那么就交给你了。”
“我说的是……”
“我先睡了。”十花向后退了一步,一点也不给柳夏辩驳的机会:“如果你不做的话,六花就要饿肚子了。”
好狠毒的女人。
柳夏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看了看十花的背影和自己手中的档案,心底不由的叹息了一声。
……
晚上回到家后,柳夏最终还是尝试着为六花准备了两份便当,但是出于为今天要继续接受训练的少女们考虑,他索性又多做了三份。
不能指望一个才学厨艺不到三周的人能有什么好吃的作品。虽然味道和十花的差远了,但是如果吃的对象是穗乃果他们这群普通人,问题还是不大的。毕竟意大利料理,不管难吃还是好吃只要有营养就可以了。
在给穗乃果发了一条通知的短信,柳夏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床。一直奋斗到深夜十二点的他第二天一大早睡到了七点半才醒。
“……”
过去了充满了故事的一天,柳夏有点迷蒙的睁开双眼。
柳夏并不希望今天依然是普通的一天。
但是……
为什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呢。
感受着压力,他那稀松的棕眸猛然瞪圆,再无丝毫朦胧之色。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咽下了一口口水,冷凛的棕眸散发着有些慑人的镇定。脖子如同机械般缓缓的低下去,看向了压力的中心。
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绝对不该看到的一幕。
这是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遇到的事情……或者说,是这个世界上但凡有一点智商的人都不可能相信会落在自己头上。
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可能!
因为那是……
一双光洁而又细腻的雪白手臂……!
‘这是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啊!好歹给我穿上衣服啊!随便模上别人的床……究竟是哪部走错片场的女主角啊!我这里明明挂的是路人的牌子好吗!’
哪怕面对着十花都能维持稳定的平淡吐槽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了那失落已久的愚蠢四连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