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出这番话,并不是无心之谈,也不是另有目的,而是真有此意。
二十年前的种种事端,如今已经了然于胸。就算他们拿玉玺回去真有何目的,那也与他无关,与凉禹无关,而是剑指西州。当年西州大王为了一己私欲,竟欺瞒于他,使得自己多年来受制于赵春,也使他与齐昭的关系暗生冰霜,这一切,皆拜西州王所赐。
若是这玉玺,真会对西州有所不利,那么他就成全了它。
“大王……此话当真?”林落显然对大王的话没有把握,不仅她没有把握,林寻心中也疑惑不解。
来时的路上,他们已将最坏的打算都想到了,可唯独没有想到,大王竟说出如此宽赦之言来。这于情于理,都无法令人信服。可是君无戏言,大王说得如此肯定,又不得不使她说出真情来。
苏宸在殿外不断徘徊着,心中仿佛被万千蚂蚁啃噬,坐也坐不安,立也立不安,唯有这么反复走着,才能让心绪平稳一些。天边的日头逐渐升高,卯时已过,宫中的人已开始一天的活动了。
若是再见不着父王,小溪恐怕真的就要被审问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要闯进去,恰好在此刻,大王忽传万公公进去,他正琢磨着该如何向父王开口,就见万公公又出来了。一时不解,问他父王说了些什么。
万公公笑而不答,径直朝台阶下走去了,苏宸回过头来,望着万公公远去的背影,见他朝着晨曦殿的方向走去了。
若是等万公公回来,怕是也要二刻钟之后了。苏宸忽然心生一计,环顾四周,发现再无旁人,便趁着万公公不在的时刻,推开大门走了轻声进去。
合上双门之后,见正厅无人,便朝着暖阁走去。虽说近来父王性情宽容许多,可毕竟未经传令,自己便私自入内,怕是还会激起父王的一时不满。
苏宸在暖阁外站定,低头斟酌了片刻,便移步向前走去。
“……当时,她们被逼至绝境,师娘为王后接生之后,王后便死去了。师娘面对身后的汹涌追兵,无奈之下,抱着她跳了崖……后来,师娘被师父救起,可无论如何却找不到那个襁褓,由于没有尸首,师娘怎么也不相信她死了。”
“直到两年前,我和师姐被爹爹送回了西州,其实……是我偷偷跟着师姐回来的。那时,师娘交给我俩一份信物,让我二人从西州一路北行,直到走到了盛歌,才找到了唐谷溪。彼时,正是一年以前。”
“她是秋慈王后唯一的女儿,也是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大王仁心仁德,就看在师娘和秋慈王后的份儿上……饶了溪儿吧,别治她的罪。如果真的要治,那就治在民女身上好了……”
“我也是!大王,唐谷溪对此毫不知情,所以她是为了我俩才夜闯东宫的。还请大王不要告诉她,也不要——”
“好了。”大王的声音冷冷的,“朕已经说过,只要你们将她的身份说出,朕便不追究你三人的罪责。对于朕的话,你们还不信吗?”。
“……”
“这么说,若不是追兵的步步紧逼,秋慈也就不会早产,更不会因身体虚弱……而死去,是吗?”。这回,他的声音在发抖。
在这句话问出之后,屋内便是短暂的安静。
“啊,宸王子……”万公公一进门,发现了站在暖阁门外的苏宸,他的手里拿着一幅卷轴,面目惊愕地望着苏宸,脚步滞然,愣在了那里。
万公公之所以面目惊愕,受到震撼,是因为他看到了,当时的宸王子,犹如一块冰冷的固体一般,直直地僵在了那里。他清俊的面容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白,明朗的眸子用力张着,从里面透出隐隐的猩红,目光如同利剑般,茫然又凌厉地刺向了脚下的地板。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对万公公的进来也毫无反应。
万公公不知他是怎么了,是被大王训斥了,还是在生大王的气?抑或是,他听到了什么?
而他方才忍不住月兑口而出的声音,自然被暖阁内的大王听到了,这时,从里面传出一句:“万明安,发生了何事?”
万公公一愣,猛然回过神来,轻瞥了一眼苏宸,目光如轻羽点水般波澜不惊。他微微低头,从容地收起脸上的惊愕,转而换上一副笑脸,仿若无事一般,端着手中的卷轴缓步走进去了。
“无事,方才老奴进来之时,一个不小心,差点被绊倒。”
“哈哈,你也老了啊……”
“是啊,奴才老了,身不由己……”
万公公从面前经过时,苏宸隐隐约约察觉到他在冲他使眼色,万公公一向宅心仁厚,众多王子中,又对他偏爱有加。在宫里几十年,看过了千百回冬雪夏蝉,春花秋叶,行事稳重老练,不愧为父王身边的红人。
此时若是换成别人了,早就将他供出来了。
苏宸明白万公公的好意,也不想在此多做停留。里面传出的声音,早已变成了虚弱的一道风,从他耳边吹过,留下了嗡嗡作响的声音。他浑身无力,脑中一片空白,在那片嗡嗡声中,恍恍惚惚走向了门外。
外面的阳光分外刺眼,秋日天高气爽,阳光锋利而冷冽。苏宸抬起头,望了一眼天上那个如火般的耀眼之物,只觉眼中一阵刺痛。
他垂下头来,两滴泪掉在地上,浑然不觉。
清雅幽静的屋内,万公公将华美的卷轴展开,呈现在林落和林寻眼前的,是一个神采奕奕,全身华贵雍容,头戴珠冠身着锦袍的绝美妇人,皮肤滑润光泽,美目如凤,黑发如云,浅笑嫣然,神态无比安详,眉眼却保存着少女般的羞涩与纯真。
林落和林寻虽未见过秋慈王后,可也听母亲提起过王后的美貌,如今亲眼见了画像,才深觉母亲所言并非虚妄。
“这回,你们明白了吗?朕是绝不会去杀她的,朕说的……是唐谷溪。”
林落明白了,为何大王今日会如此痛心与脆弱,为何信誓旦旦说不降罪于他们,她心中的疑惑全解开了,连同那晚寿宴上的疑惑,也解开了。
可是林寻显然还不明白,他情绪有些激动,胸口起伏着,回过头来直视大王,“既然如此,大王为何还要派赵侯去追杀她?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本就受不了长久的路途颠簸,加之追兵的追捕,她如何能不死?大王爱之深,可也不能求之切啊!”
这一声质问,极其响亮,没有半分却步之意,犹如匕首般刺进了大王的心脏。万公公面有惊讶,见大王黯然垂首,欲要上前阻止他,却见林落已抢先一步制止了林寻。
“寻儿,不可无礼。世间之人,无论所行何事皆有苦衷。况且是二十年前,又是你我能说清的?”(未完待续。)